第二部 第九章

秋月是曹震親自陪了去的。錦兒說得好:「你自己再去看一看,模樣兒到底如何?秋月是替我去看她的性情。只要你們兩個人都說好,這件事就算成了。」

因此,曹震在路上就跟秋月說好了,一到通州,先到翠寶住處,談好了她的事,再談杏香。同時他又交代魏升,催快了馬,先去通知翠寶,說有客來,要備飯款待。

秋月在曹家儼然是個「當家人」,那是翠寶早就知道的;此來等於是代表馬夫人來相看,事成與否只在她一句話。因此,待客的禮節,一點都不敢疏忽,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出客的衣裙;等聽得車走雷聲,到門而止。急忙帶著丫頭,迎了出去。

車是兩輛,前面一輛剛停,只見曹震已探出頭來;翠寶顧不得跟他招呼,走到第二輛車前,掀開車帷,未語先笑;然後說道:「是秋月姑娘?請等一等,等擱好了車櫈再請下來。」

「喔,」秋月也含笑招呼:「這位想來就是我們芹二爺說的翠寶姊了?」

這個稱呼是秋月經過考慮才決定的,第一是為了避免叫「翠姨」,表示還沒有承認她的身分;其次是為曹雪芹拉交情,在談杏香時,可多得翠寶的助力。

在翠寶當然是謙稱「不敢當」;一面說,一面親自扶著秋月,踩著踏腳櫈下車。這時曹震已站在大門外等候,以秋月是「客」的理由,要讓她先進門。

「不!震二爺先請。」秋月一口堅辭;理由是:「咱們曹家沒有這個規矩。」

聽得這話,翠寶默識於心,言行就格外謹慎了;進了堂屋,站在下首先問「太太好」;再問「芹二爺好」,然後才跟秋月見禮——雖是平禮,卻站在西面,自居於下。

「這也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曹震對秋月說:「隨便坐吧!」

「秋月姑娘請進來先擦把臉。」翠寶知道堂客行長路而來,最盼望的,就是先找個隱祕的所在休息;所以親自引路,將秋月領入臥房,隨手關了房門,拿曹震摒絕在外。

就這「問安」的那套禮節;與這番體貼入微的心思,便將秋月的心拴住了,再看她笑容自然,舉止溫柔,絕非難相處的人,這一下替錦兒也放了心。於是等翠寶為她絞熱手巾來時,稱呼馬上就改過了。

「多謝翠姨!」

「不敢當。」翠寶喜上眉梢,「叫我名字好了。」

「怎麼能叫名字?」秋月拉著她問:「翠姨貴處是山東?」

「東昌府。」

「那是大地方。我到過。」

所謂「到過」,也不過是從南京回旗時,在那裡住過一宿而已。這樣把話套近了來說,就更顯得投機了。翠寶略略說了些她的身世;也表達了必能尊敬大婦的誠意。秋月也就說了實話。

「錦二奶奶是極平和、極顧大體的人;你跟震二爺的事,她也知道。本來想親自來看你的,只為京裡事多,一時分不開身,特為託我來談好日子。」

這話就坐在堂屋中,隔著一層板壁的曹震聽得清清楚楚;原來他跟翠寶的事,錦兒已經知道了!然則何以聲色不動?看來錦兒胸有城府,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以後到要小心才是。

在這樣想著,只見門簾啟處,秋月在前,翠寶在後,雙雙出現;曹震裝作沒有聽見她們的話,笑嘻嘻的問道:「你們談些甚麼?」

「談的是喜事。」秋月問道:「震二爺,你打算甚麼時候讓我跟仲四奶奶見面?」

「隨便你。」曹震答說:「今兒下午就行。」

「在那兒見?」

「這也得看你的意思。」曹震又說:「先吃飯吧!一面吃,一面商量。」

聽得這話,翠寶便退了出去,預備開飯;秋月便低聲說道:「我沒有跟翠姨談杏香,下午我也不想當著翠姨跟仲四奶奶談。」

「等一等!」曹震答非所問的,「從下車進門,我到現在還沒有跟翠寶好好說個話呢。」說完,她匆匆忙忙去了。

秋月知道他是去找翠寶,首先要問的,自然是杏香的情形。仲四先回通州,當然要將馬夫人決定讓杏香安然生產以後,再作道理的話,告訴了仲四奶奶。可是,仲四奶奶是不是已跟杏香說了呢?

說不說都有可能,因為說不說都不錯。不說是持重;說呢,當然是好消息讓杏香先聞為慰。秋月細想仲四奶奶的性情,因該持重的可能居多。

那知竟猜錯了!「仲四奶奶已跟杏香談過了。」曹震走回來說:「事情可真還有點兒麻煩!秋月,你到我書房裡來。」

這是尊重她的意願,避免當著馬上會到堂屋裡來開飯的翠寶談杏香。據曹震剛剛從翠寶那裡得到的消息是,杏香已經發覺自己有身孕了,卻不知如何跟仲四奶奶開口?那種焦躁不安的神情,落在仲四奶奶眼中,當然也能了解她的心境;不過她得裝作不知道,要等仲四進京從曹震那裡討得確實回話,才能動問。如果曹家決定讓杏香墮胎,她早已預備了一劑藥,不管杏香怎麼說;反正這劑藥總能讓她服下去。

但是,這是仲四奶奶迫不得已,為了巴結曹震而「造孽」;因此,聽到仲四從曹家帶回來的話,不但替杏香欣慰;她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在這樣的心情下,一向處事老練周到的仲四奶奶,當天晚上就興沖沖跟杏香深談,證實了她懷著孩子,確是曹家的骨血,隨即便轉告了曹家的安排。

「震二爺娶你嫂子,有芹二爺的老太太做主,不會再生波折了。總在十天半個月以後,翠寶就得搬到易州去了;曹家的意思,讓你跟翠寶一起住,把孩子安安穩穩生下來再說。你要是不願意去易州,住在我這裡也行。」

「乾媽,」杏香把羞紅了的臉,低了下去,艱澀的說:「生了以後呢?」

「曹家當然會有安置的辦法。」

「乾媽,甚麼辦法?」

仲四奶奶沒有想到,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一時倒有些艱於應付,吃力的答說:「這一層,人家沒有說;你乾爹也不便問。曹家向來是積善之家,不會虧待你的。」

「不虧待,也無非多給幾兩銀子。乾媽,」杏香羞澀之態漸去,伉直之性流露,「明明是留子去母,我為甚麼那麼傻?」

「那也不見得——。」

話一出口,仲四奶奶就發覺自己失言了;「不見得」的反面是「有可能」,那就無怪乎杏香有這樣的想法。為今之計,只有以撫慰來彌補失言。

「你現在別想得太多!反正曹家馬上會有人下來;咱們跟人家慢慢兒談。你是怎麼個打算,先老老實實跟我說,我好替你去爭。」

「我也不想跟他們爭甚麼;是他們自己該盡的道理。如果他們沒有個明明白白的一句話,我是不會跟翠寶到易州去的。翠寶姓了曹,跟我們劉家就毫無瓜葛了!乾媽,你老人家倒想,我憑甚麼跟她住在一起。」

仲四奶奶微微點頭,臉色轉為很少見過的凝重神情;這就連杏香都驚訝了,在她的記憶中,仲四奶奶就不曾有過為難的表情,前一陣丟了一趟二十萬兩銀子的鏢,「保家」的人來大吵大鬧,她叫仲四暫且躲開,出面應付保家,亦仍是從從容容,不似此時憂慮之深。

「乾媽,」杏香不安的問:「我不知道說錯了那一句話,惹你老人家生了氣?」

「你沒有說錯;倒是我想錯了。」

仲四奶奶是真的認錯。她從未想到過劉家的寡婦嫁做曹家小星,杏香就不能跟翠寶再論姑嫂了。照此說來,除非有確定的承諾,杏香定會歸宿曹家,她就沒有理由依翠寶而居。

當然,如果仲四奶奶能為曹家作此承諾,那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所苦的就是不能。想了好一會,只有把杏香到底是何意向探明了再做道理。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仲四奶奶的聲音又轉為沉著了,「你是要怎麼樣,才願意跟翠寶住在一起?」

這實在也是故意逼杏香自己說一句。她到底年紀太輕,臉皮還薄,說不出非嫁曹雪芹不可的話;考慮了一會,才這樣答說:「總得跟翠寶扯上點兒甚麼關係才好。」

「這好辦!從前你們是姑嫂;現在算是姊妹好了。」仲四奶奶又恢復她那迅利的話風了,「你認了我做乾媽;不妨再認一個乾姊姊。易州、通州兩頭住,愛住那兒住那兒,不挺好嗎?」

這話驟聽很合情理,一無可駁之處;但往深處去想,卻反像坐實了曹家有「留子去母」的打算。杏香的臉色便顯得很陰鬱了。

仲四奶奶不敢催逼,怕把事情弄僵了,難以挽回;同時想到她跟杏香的名分,不由得說了句:「你管我叫乾媽,我能不護著你嗎?我會替你爭。」

一聽這話,杏香立即雙膝跪到,磕著頭說:「請乾媽替我做主。」

受了她這樣的大禮,仲四奶奶頓覺雙肩沉重。杏香拜她為義母,稱呼雖改,卻還未正式行禮;這是第一次給她磕頭。仲四奶奶暗暗嘆口氣;在心中自怨自恨:怎麼回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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