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第二天上午,秋月將他的決定,告訴了馬夫人,同時也提起曹雪芹對曹震的想法,不以為然的話。本來只是信口閒談;那知馬夫人卻深為動容,一時塵封的往事,都湧上心頭了。

「他的想法,不能說不對。當年四老爺就是吃了這個虧;那幾年,十天半個月京裡就有人來,一會兒說要燒瓷器;一會兒說要燒琺瑯,都是傳的皇上的旨意。虧得康熙爺聖明,有一回硃筆批下來說:要這要那,上頭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騙了你們多少東西。以後如有這樣的事,務必在宿摺內回奏明白。格外又交代:『倘或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於擔當不起,一體得罪,悔之莫及。』」

「那麼,」秋月問道:「四老爺知道不知道?」

「當然也有點知道。」

「既然知道,為甚麼瞞著不奏呢?」

「一奏不是等於告狀了嗎?內務府裡的人,你不知道有多陰狠險毒;得罪了他們,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受暗算?幸而有皇上交代,以後這種事就少得多了。可是,」馬夫人又說:「不必假傳聖旨,或是套交情,或是報信息,弄到頭來要好處,還是不能不敷衍。做官做官,要會做才行;四老爺不會做,芹官也不是做官的材料。他有著一份自知之明,以我說,倒是好事。」

這番話,在秋月心裡激起不少的波瀾,自己是一直以榮宗耀祖期望曹雪芹的,那知馬夫人並無這種期待,反而是跟曹雪芹同樣的想法。

「爬得高,掉的重,富貴實在不必貪圖。」馬夫人又說:「有人在想,只要富貴到手,小心謹慎,富貴就能保得住;上了高枝兒,根本不掉下來,那就管它重也罷,輕也罷,與我何干?這話呢,倒也說得通;可是,世上的事那裡包的定?就算命裡帶來的富貴,保不住還是保不住。你看看從康熙爺駕崩算起,這十年來!」

秋月明白,指的是雍正年間,宮中兄弟鬩牆的種種變化。他很奇怪,馬夫人一向不聞外事,想不到此時會發這麼深的感慨。

「如今的皇上,也真是命好,才接了大位。不過,」馬夫人的話說得很慢,看得出她雖是私下跟心腹閒談,措詞也很謹慎,「不是有句老古話,『皇帝背後罵昏君』,再是有道之君,也未見得個個心服。我看,是非遲早會有的;但小王爺沒有捲進去。」

「這,」秋月想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沒有是非便罷,倘或有是非,小王爺恐怕也躲不開。皇上跟小王爺,從小就像親哥兒一樣,如今又是這麼重用,有了是非,他能不站出來擋在前面嗎?」

「光是擋是非,倒還不大要緊;就怕是非還沒有現出來,他倒先就捲在裡面了……」

這話說得有些玄,但也說得很深;秋月似懂非懂,就不敢再往下多說。換了個話題問道:「太太打算那天動身?」

馬夫人不作聲;沉默了好一會,方又開口,「只要我去了,這頭親事當然就算成了。不過,我不知道四老爺跟震二爺,當初是怎麼跟人家談的;聽震二爺的口氣,彷彿結這門親,做官當差,彼此都有幫襯。如果是這樣子,結這門親就沒有甚麼意思了。」

秋月大為詫異,不知馬夫人何出此言?於是率直問道:「太太的心思,怎麼變了呢?」

「我原來就不怎麼熱心。」馬夫人說:「烏太太從小就有點勢利;烏大小姐跟他娘一樣,很能幹,可也很厲害,不做沒有好處的事。那烏二小姐若是性情像她姊姊,再加上肚子裡有點墨水兒,甚麼人都瞧不上眼。那樣的兒媳婦娶了來;你想呢?」

秋月不答。這是無須要回答的話;同時她也有些覺得馬夫人的話是杞憂,不過既不能駁,也無法辯,那就只好默不作聲了。

「如果在京裡,又如果我跟烏太太不是從小在一塊兒的,事情倒還好辦,相不中就算了,了不起得罪了人就是。烏家可不同,我要就是不去;去了,就不容你打退堂鼓了。我苦了一輩子,不能到老了,還受兒媳婦的罪!秋月,你想呢?」

這一下,不能不回答了,「既然如此,就這緩一緩,好好打聽確實了再說。或者,」秋月說道:「託一個靠得住的人,先去看一看,烏二小姐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正是這個意思。」馬夫人忽然搖搖手說:「等我想一想。」

在馬夫人凝神考慮時,秋月倒想到了一個人。十天之前,她去探望鄒姨娘,聽說曹頫曾有信來,因為中饋無主,起居飲食,都感不便;打算將鄒姨娘接到熱河去照料。不過,雖有此意,卻須視「京信」而定。京中是甚麼人寫信給他,所談何事?隨無從猜測,但可料到,這封「京信」必是有關曹頫今後的動靜;倘或在熱河要多住些日子,才會接鄒姨娘,否則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秋月心裡在想,既然「四老爺」有這意思,慫恿鄒姨娘到熱河去一趟,又何嘗不可?這樣,相看烏二小姐不就正好託鄒姨娘嗎?

「秋月,」馬夫人也想停當了,「我看,只有你去一趟。」

「我?」秋月不免感到意外。

「怎麼?」馬夫人問:「你不想去?」

「不是!」秋月急忙答道:「太太交代,我當然得去。不過,我倒也想了一個人,鄒姨娘。」接著她將有此念頭起因,說了給馬夫人聽。

「鄒姨娘順便辦這件事,不露痕跡,倒是好主意;不過,烏二小姐是才女,鄒姨娘不通文墨,能看得出她的深淺嗎?」

「喔,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秋月想了好一會,忽然有了新的主意,「我陪了鄒姨娘去。不然,我到了熱河,既不能住烏家;四老爺那裡也不方便。有鄒姨娘在,就不要緊了。而且兩個人看,總比一個人看更靠得住些。」

「說得不錯,」馬夫人深深點頭:「你,就算我專門派你去跟烏太太道歉的,話說得活動一點兒,說我身子很不好,一時不能去,如果相得不中意,安下這個伏筆,我不去也不要緊了。」

商量定了,立即派人去接了鄒姨娘,細說緣由。鄒姨娘本就讓秋月說動了,很想到熱河與曹頫做伴,但礙著季姨娘,不便開口。如今有馬夫人的委託,師出有名,可說求之不得,自然連連答應。

「鄒姨娘,我託你的事,你回去可別跟季姨娘提。」

季姨娘知道了這件事,會在親戚之間鬧得滿城風雨;鄒姨娘當然識的輕重。不過,這一來就得另外找一個熱河之行的理由了。

「不要緊,」馬夫人說:「就說我也接到四老爺的信,想接你去;正好我要派秋月給烏太太去送禮,所以找你來商量,是不是一塊兒?」

「是,是,太太這個說法很好。跟季姨娘也說得過去。」

看她還有遲疑之意,秋月便自告奮勇,「鄒姨娘,你別為難。」她說:「我陪你回去,等我來跟季姨娘說。」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咱們這會兒就跟太太告假,一起走吧!」

「別心急!震二爺快來了,等一等他。」

找曹震來的意思,無非責成他安排車馬及護送的人,卻沒有將秋月此去的作用告訴他;馬夫人還是只說派秋月去給烏太太送禮。

「那麼,太太呢?是不是仍舊定在三月裡動身?」

「想是這麼想。」馬夫人含含糊糊的答說:「還不知道到時候怎麼樣呢?」

「雪芹呢?」

「當然得留來下陪太太。」秋月搶著說道:「等我回來了再走。」

「這也說的是。不過,四老爺那裡實在也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這下倒是提醒了鄒姨娘,「震二爺,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她問:「四老爺是不是會在熱河住下去?」

「這可不一定。」

「喔,怎麼呢?」

「或許上頭會另外派四叔一個差使。」

「甚麼差使?」馬夫人信口問說。

是馬夫人問,曹震不能不答:「大概是在行宮裡,要另外蓋一個廳,派四叔監工。」

這一說,馬夫人就知道了;因為她聽曹雪芹談過。秋月亦有意會,所謂「京信」,多半是等曹震的消息。

「那麼,」她問:「震二爺,你看四老爺的這個差使,有幾分把握?」秋月緊接著解釋她發此問的原因:「如果有八九分把握,鄒姨娘該把夏天的衣服也帶去;另外動用器具也該多帶,免得到時候又回來料理,多奔波一趟。」

曹震想了一下說:「八九分難說;六七分是有的。」

「六七分也差不多了。」馬夫人說:「你到好好兒去打聽一下。」

「是!」曹震答說,「我晚上再來。我還另外有事託秋月。」

可想而知的,必是為翠寶的事;還是杏香,也為馬夫人關心,因而問說:「仲四有消息沒有?」

「他今兒下午來。」

仲四一來,要談的事就多了。馬夫人便說:「你晚上來吃飯吧?」

曹震躊躇著說:「今兒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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