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你看,大家都說老海心地厚道,想不到他會來這一手,逼我非定明年三月的日子不可;不然,他會把我留下來。你說,可惡不可惡?」

「想來他也是經高人指點,才會使這麼一著。」曹震問道:「如今,大人是怎麼個意思呢?」

「選明年三月,亦未嘗不可;不過,我心裡很不舒服就是了。」高其倬問道:「通聲,你有甚麼好主意沒有?」

「是!」曹震拿起銅鋏去剪燈花;藉這片刻考慮了一下,方始回道:「既然明年三月,未嘗不可,那就是未誤大事。不過,咱們也不能輸口給人家;我看這麼辦不知道行不行?」

「怎麼辦?」

「大人回覆海公,不妨說選的是今年九月;面奏之時,得想一番說詞,讓皇上自己覺得以明年三月為宜。這一來,大人的面子保住了;人家的事也辦通了,豈非兩全其美。」

「著!」高其倬拍案稱賞,「你這一計真高。」

當然,曹震要先跟海望悄悄打招呼,道是儘管高其倬堅持己見,不必在意;他拍胸脯據保,上諭下來,一定挑的是明年三月。海望亦知道高其倬已擺脫不了他的要挾,口是表面上要做得不受挾制而已。當下表示,但求公事順利,自己的面子上委屈些也不要緊。

不過,高其倬到底也是老謀深算的人,覺得已經表示選定了本年九月,而上諭改為明年三月,顯得言不見聽,更傷面子,所以等海望來探問確息時,他換了個說法。

「是今年九月,還是明年三月,各有利弊;我只有面奏皇上,恭候欽定。」

海望因為有曹震得先人之言,就不必再多談此事,只問:「打算那一天見皇上?」

「我已經寫了個摺子,遞進去了;要等皇上批覆。」

「是那一天遞的?」

「昨天。」

「那應該批下來了。」

「大概皇上還騰不出工夫。」高其倬說:「我在摺子上寫得很清楚,得要詳詳細細面奏,還有請旨事項;皇上得找個比較閒的日子召見。」

「我替你去打聽。」

打聽的結果,已獲批覆;皇帝定在第三天早膳後,在西苑瀛台召見。這天一早,仍由曹震陪著,到了西苑,遞了請起的牌子,皇帝賜膳——早膳即是午膳,時間是在巳正、午初召見,一直到未正才見高其倬退了下來。

海望是早就在等候了,一見高其倬的影子三腳併作兩步,迎上去問道:「怎麼樣?」

高其倬反問:「你希望怎麼樣?」

見他臉上隱含笑意,海望知道所願已遂,當下兜頭一揖:「費心,費心!多謝,多謝!」

「不敢當,不敢當。」高其倬急忙還禮,「此亦非我之力,不過適逢其會而已。」

何以謂之適逢其會?海望少不得還要請教;高其倬笑笑不作聲,不過第二天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皇帝除了召見恆親王弘晊及海望,面諭大行皇帝奉安之期,定在明年三月以外,另有一道上諭:「內外臣工所舉博學鴻詞,聞已有一百餘人;只因到京未齊,不便即行考試;其赴京先至者,未免旅食艱難,著從三月為始,每人月給銀四兩,資其膏火,在戶部按名給發,考試後停止。若有現在在京食俸者,即不必支給,並行文外省,令未到之人,俱於九月以前到京。若該省無續舉之人,亦即報部知之,免致久待。」顯然的,九月間要舉行博學鴻詞制科考試,是皇帝將先帝葬期改在明年三月的原因之一。

當然,這在高其倬陳奏措詞時,極有關係。他首先反覆陳述,葬期雖以本年九月為最好,但明年三月亦很不壞,兩者相較,出入並不太大;可是另一方面,定在本年九月,卻有許多不便之處,首先是九月秋深,轉眼雨雪交加,工期難期妥善;其次就是博學鴻詞,倘或定在秋天考試,兩項大典,同時並舉,禮部衙門恐怕無法兼顧。

先帝的奉安大典,自然一點都馬虎不得;但舉行博學鴻詞,是早在雍正十一年四月,即已下詔,迄今三年,試期未定,亦是先帝在天之靈所垂念的大事。高其倬又說,他來自江南;東南人文薈萃之區,士林中對此大典,期望極高,都盼及早舉行。皇帝正在全力收拾人心之際,對他得這番陳述,當然動心;同時覺得先舉行博學鴻詞,亦是了掉先帝的一樁心事,所以決定將先帝的葬期延後。

雖說是「適逢其會」,但實在虧得曹震從中斡旋,彼此的隔閡能很快的消除,才能及時陳奏;高其倬與海望原來很可能鬧意氣的,結果各各如願,都想到應該好好酬謝曹震。因此,當高其倬說明希望,願見曹震獲一優差時;海望立即表示,打算派他總司工程提調——這個差使就跟內務府的「堂主食」一樣,實權一把抓,陵工上不論用人用錢,都得先經他那道關。

消息一傳開,其門如市;曹震找了族中一弟一侄來幫忙,為他應付謀求差使、兜攬工程,以及其他關說人情的訪客。預先關照,凡有人送禮,一概辭謝;擺出弊絕風清的模樣,連恆親王都知道了,上朝時遇見平郡王,很誇讚了曹震幾句。平郡王回府談起,太福晉也很高興;特為將馬夫人找了去,說娘家人都要向曹震這樣才好。

※※※

「那件事可以談了。」馬夫人跟秋月說:「是你先去探探錦兒的口氣呢,還是把她找了來談?」

「我看把她找了來談得好。」秋月笑道:「如今連太福晉都誇獎震二爺,事情就好辦了。」

這倒提醒了馬夫人,可以利用太福晉開端;將錦兒接了來以後,先談太福晉對曹震的好感,接著又談太福晉對他的關切。

「在易州要住到明年三、四月,太福晉說不能沒有一個人照應;可是,在陵工上當差,照例不能接眷的,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錦兒一愣,轉臉去看秋月與曹雪芹的臉色,卻都是漠然無動於衷的樣子。這就使得錦兒奇怪了,按彼此的情分來說,他們不應有此毫不關心的表情;而居然由此表情,其中的緣故就大可琢磨了。

看錦兒未曾搭話,馬夫人忍不住問道:「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

「喔,」錦兒定定神反問一句:「太太看呢?」

馬夫人心想:你不肯鬆口,我亦不必出頭,推在太福晉身上好了,「太福晉的意思,得要替他置一個人。」她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好啊!」錦兒只能如此回答;但雖帶著笑容,而那笑容彷彿是勉強掛上去的,一碰就會掉。

秋月發覺情況不妙,便即介面說道:「這個人總要脾氣好,守規矩,讓錦兒奶奶看得上眼,不至於惹她生氣的才行。」

「我倒無所謂,要震二爺看中了,能把震二爺伺候得很舒服,那才是頂要緊的事。」

「對了!」曹雪芹也開口了,「這個人,實在就是代替錦兒姊去照顧震二哥的。」

「是啊!若有這麼一個人,錦兒奶奶就可以放心了。」

這一吹一唱,很見效用;錦兒胸中的酸味大減,以商量的語氣問道:「一時三刻,那裡去找這麼一個人?」

馬夫人母子和秋月都不作聲,彼此用眼色該當如何回答?不過,這一回錦兒倒沒有生疑,因為她誤認作大家都在思索,熟人家及年的丫頭或「家生女兒」,有甚麼合適的人?

「要不,把阿蓮派了去。」錦兒話還沒有說完,先就去看曹雪芹的臉色。

果然,曹雪芹立即表示反對,「那怎麼行?」他說:「你不是把阿蓮許了給桐生了嗎?」

「阿蓮不行!」秋月也說:「年紀太輕,怎麼照應得了。震二爺在那裡少不得也有點兒應酬,譬如屬下來回公事,到了吃飯的時候,能不留嗎?這就得年紀大一點兒的,才能料理得過來。」

曹雪芹心想,為曹震開條件,就是為翠寶鋪路;當下附和著說:「我也是這麼想,第一、要年紀大一點;第二、要能幹;第三、要脾氣好;第四、要肯吃苦;第五、陵工上來往的都是工匠甚麼的,要能應酬這些人才好。」

「照這麼說,根本就不能在熟人家找。」秋月介面:「不是家生女兒,就是從小養大的;那能跟粗人打交道?」

「我看這樣吧,」馬夫人靈機一動,「不如把這件事託了仲四掌櫃。」

「這也好。」錦兒連連點頭。

見此光景,曹雪芹真忍不住好笑;恰好在喝茶,便裝作喝得太急,嗆了嗓子,捂著嘴出了屋子,再走廊上大咳了一陣,也大笑了一陣。

等從小丫頭手裡接過手巾,擦淨了笑出來的眼淚,重又進屋,見馬夫人和秋月一本正經得在跟錦兒商量,如果「弄這麼一個人,打算花多少身價銀子」時,她又忍不住想笑,但讓秋月的一個帶譴責的眼色止住了。

「只要人好,多花幾兩銀子,到算不了甚麼,不過——」錦兒遲疑了好一會,終於以一種委屈的語氣說了出來,「這件事是太太做主,將來如果人家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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