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如曹震所設計的,高其倬告病解任;將江蘇巡撫印信交了給藩司護守,靜等由漕運總督調任的顧琮來接收以後,緊接在奏報啟程回京日期的摺子之後,悄悄地到了京裡。

他的行程,來保是知道的;為了照顧曹震,特為派他接待高其倬,這就是他「忙得不可開交」的緣故,——高其倬到京,公私兩方面都是曹震為他安排奔走。

宮門請安以後,謁陵剛剛回鑾的皇帝,擱下了好些亟待裁決的大事,在養心殿召見高其倬,垂詢了整整一個時辰之久。

「皇上問我,原來打算給怡親王的那塊地,到底是中吉、還是上吉,如果不會看錯,真是中吉之地,以怡親王的身分應該居之不疑,何以堅辭不受?這話,來大人在蘇州就問過我;我跟他說:我不知道怡親王是何用意。這回進京,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這件事;想來想去,或許是這麼一個緣故,怡親王怕葬在那塊中吉之地上,衝斷了龍脈。不過,這不是不能明白回奏之事,何必那樣張皇?」高其倬向曹震問道:「老弟,你說是不是呢?」

「大人的稱呼,真是不敢當。」曹震答說:「請大人直呼其名好了。」

高其倬想了一下問:「你別號是那兩個字。」

「賤號通聲。政通人和的通,聲聞於天的聲。」

「好!我就不客氣叫你通聲了。通聲,你說我剛才的話如何?」

「大人說的極是。」曹震答說:「怡親王辭那塊中吉之地,必是有甚麼不便明言的苦衷。」

「不錯,正是這話。」高其倬點點頭:「因此,我跟皇上回奏:得到泰寧山細細看了,才能考察出緣故。通聲,」高其倬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我拜託你一件事。」

「大人言重了,儘管請吩咐。」

「怡親王有個門客,姓鍾;泰陵的穴,是他定的。姓鍾的已經去世了,聽說他有個兒子,已得父傳,不知道此人現在何處?我想找他來談一談。」

「是!」

「還有,這件事以私下打聽為宜。」

「是,是。」曹震急忙答說:「請大人放心,我識得其中的利害關係。」

於是曹震託內務府的一個好朋友,輾轉打聽,很快地有了結果;那人名叫鍾永明,原籍江西,繼承父業,以堪輿為生。此刻為保定一家富戶請了去相看陽宅,不知那一天能回來。

「怎麼辦呢?」高其倬大為躊躇,「此非數日可了之事;而我——」。

話雖沒有說出來,也能猜想得到,他急於了解其中奧祕,以便覆命。所以曹震自告奮勇:「大人不必著急,」他說,「我趕到保定去,好歹把姓鍾的請了來。」

「能請來最好;有些情形,非當面細談,莫知端倪。不過,富家延請地理先生相看陽宅,卑詞厚幣,只怕他不好意思先走。」高其倬想了一下說:「萬一不能來,請他照我所問,逐條回答。我此刻就寫信,勞你的駕,辛苦一趟。」

高其倬當時便寫了一封信,對當日鍾永明之父,在泰陵定穴的經過,假設了許多疑問,一條一條列出來,封緘嚴密,面交曹震,並有一番交代。

「請你跟鍾某人說,不是說他父親定的穴,有何不妥之處;叫他不用怕,不會有甚麼麻煩,只要據實回答即可。同時,要他務必保守祕密。」

曹震在路上盤算,「叫他不用怕,」便意味著會有可怕之事。鍾永明一聽這話,不但不會來,而且很可能不會據實作答。這件事要辦得漂亮,須耍個小小的手段。

於是到了保定,現在糧臺上落腳,打聽到了鍾永明的居停之處;備了一份帖子,登門拜訪。

他是故意耍了排場的,一輛簇新車圍、「銅活」雪亮的藍呢後檔車,前有「頂馬」,後有「跟馬」;魏升另騎一匹,傍車而行,看著將到大門,一抖繮繩,搶到前面去投帖。

那家富戶姓蒯,以燒鍋起家;保定城裡提起「蒯燒鍋」,幾乎無人不知。他家的下人自然見過世面;一看魏升滾鞍下馬,趕緊上來兩個人,一個接過繮繩,一個便含笑動問:「二爺貴姓?」

「我姓魏。敝上內務府曹二老爺,特為來拜訪鍾先生。」

「是,是!鍾先生在。」那人說道:「曹二老爺的轎子,請抬進去吧。」

說完,接帖進去通報,鍾永明正跟蒯燒鍋在花廳上談論新造住宅的風水,聽說是內務府的官員,又聽說氣派非凡,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來,曹震恰好在大廳簷前下轎。

彼此一揖,通了姓名,互道久仰;曹震見那鍾永明三十左右年紀,一臉精明之氣,便知自己那套小小的手段,必能奏效。

「曹二老爺,請裡面坐。」

「謝謝!」曹震從容說道:「跟貴居停未見過面,不便冒昧相擾。此來有幾句要緊話跟老兄談,談完了就要告辭。」

「敝居停亦很仰慕的,等我來引見——」。

「不,不,謝謝。」曹震搶著說道:「咱們就立談數語好了。」

「那麼請吩咐。」

「江蘇巡撫高大人,見過沒有?」

「沒有見過,不過先父承高大人不棄,倒是追隨過一陣子。」

「高大人也提過令尊,頗為傷感。」曹震緊接著說:「他此番告病回旗,有好幾家王公,爭著要請他踏勘陰宅,急於請一位幫手。知道老兄盡傳家學,是尊公的跨灶之子,特為派我來延請老兄去幫忙。」

鍾永明又驚又喜,能為王公大臣勘定陰宅,又是為鼎鼎大名的高其倬做幫手,不但這一回能收好幾份重禮,以後又何愁名不盛、利不厚?

不過,有一層難處是蒯燒鍋之事未了;想了一下,微皺著眉說:「承高大人抬舉,感激不盡。我想請曹二老爺回覆高大人,我儘快拿這裡的事趕完,立刻進京,替高大人去請安。」

「喔,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兄大概還要多少日子,才能趕完。」

「總得半個月。」

「這太久了。高大人恐怕等不及。」曹振略停一下,「我跟老兄素昧平生,但既能讓我專程來會一會,總算有緣;我倒捨不得老兄坐失大好機會。這樣吧,老兄跟貴居停告三、五天假,進京見了高大人,把事情說妥當了,那就別說半個月,一個月也不要緊;高大人剛剛到京,應酬極多,也總得個把月才能敷衍的下來。現在要緊的是,要把事情敲定,老兄懂我的意思不?」

「懂,懂!」鍾永明一迭聲地答應著,「初次幸會曹二老爺,你老這麼看顧我,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言重!言重!」曹振說道:「我原先替定邊大將軍平郡王管糧臺;如今平郡王的大將軍雖已交了出去,這裡糧臺,都是我的舊部,車馬伕子都現成的。老兄能不能明天一早就動身?」

「是!是!我跟敝居停說一說,反正三五天即回,誤不了他的事。準定明天動身好了。」

※※※

到第三天回京,曹震先將鍾永明安置在客棧,隨即便去見高其倬,將他給鍾永明的信,原封不動的遞了上去,還有一番說詞。

「大人既然交代,能面談最好;我想,像這些事,大人留了筆跡在外頭,也不妥當,所以我把鍾永明搬了來。不過有句話,得先跟大人稟明,要請大人包涵,我是把他誆了來的。」曹震說明經過,還請了個安,表示要請高其倬替他圓謊。

既欣賞他幹練能辦事,又嘉許他誠實不欺,高其倬甚為滿意,著實誇獎了他幾句;又說:「你也不算騙他,反正王公大臣之中,總少不了有請我看地的人,我將來用他就是。」

「那就更好了。」曹震問道:「大人打算甚麼時候讓他來見?」

「這會兒就可以。」

「是!我馬上帶他來見。」

於是曹震一面派魏升去接鍾永明;一面在僻靜嚴密、當作高其倬書房的那間屋子裡,備下了精緻的酒果,靜等客到。

鍾永明是穿了官服來的,原來他也捐了個七品功名在身上,暖帽上黃澄澄簇新的一顆金頂子,頗為耀眼。問起來還是捐的一個縣官,曹震便改口稱他為「鍾大老爺」;連聲道歉:「失敬、失敬!」

「曹二老爺——。」

「不,不!」曹震急忙阻止,「這個稱呼萬不敢當。」

「彼此,彼此!」

正在謙讓的當兒,高其倬進來了;鍾永明隨即磕下頭去,高其倬趕緊雙手扶起,又命自己的聽差去取便服來替「鍾大老爺換。」客氣了好一會,方始坐定;曹震知道應該告退了。

「通聲,你一起坐吧!」高其倬說:「你也仔細聽聽,過幾天陪我上山。」

有他這句話,曹震便知陵工差使十拿九穩了。當下抖擻精神,在盡做主人道理的同時,用心聽他們談論。

高其倬談堪輿,當然是從相傳為唐朝一個外號為「救貧先生」,僑寓江西的楊筠松所著,上卷名為「撼龍經」,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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