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這晚上,堂兄弟倆聯床夜話,曹震聽得多,說得少;他對曹雪芹的心境,完全瞭解,既不願落個負心之名,又不忍讓老母為難。唯一的願望是烏二小姐能容忍杏香;如果事難兩全,非捨棄杏香不可時,又將如何?他卻無以為答了。

很顯然的,果真走到那一步,曹雪芹也只好作個負心漢了。曹震心想,這件事跟他沒有甚麼好商量的,如今只是如何將杏香做個妥善的安置,這個難題,只有自己來設法對付,跟他談亦無用,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拿出甚麼主意來的。

曹震同時也想到,這件事還要處理得快,倘或杏香已知其事,依他心直口快的脾氣,多半就會直接找曹雪芹去問個明白。那就很可能會張揚開來,對曹雪芹的親事,非常不利,稍往深處一追究,自己脫不得干係,而且連帶回把翠寶也抖露出來;雖不會起甚麼大風波,但正當轉運,有許多正事要辦之時,最忌這種麻煩。

意會到此,他採取了斷然的處置;第二天一早,在何謹為他預備的臥室中,悄悄將杏香找了來,一開口就說:「昨天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你嫂子身子很不好,沒有個得力的人照應,想你想得很厲害,我讓魏升送你回通州,明天就走吧!」

「喔,」杏香問說:「我嫂子甚麼病?」

「偏頭痛,晚上睡不著。」曹震胡編著,「又有肝氣痛。」

「請大夫瞧了沒有?」

「自然請了。」曹震答說:「大夫說,總是心境不好之故;有親人陪著,讓她不至於太寂寞,比吃甚麼藥都強。我又不能常在通州陪她,只有靠你了。」

「既然如此,我當然要儘快趕回去。不過,震二爺,有件事我想問一問,聽說烏都統家二小姐要許配給芹二爺,已經談得差不多了。有這回事沒有?」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這得善於應付,好歹把她弄走了,始為上策。於是很謹慎的答說:「也不過剛開頭在談,成與不成還在未定之天。」

「若是成了呢?」

「成了不是一樁喜事嗎?」曹震聽她問的含蓄,便故意這樣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是說我。」杏香終於明說了,「不知道當初的話,算不算數。」

「甚麼話?」

一聽這話,杏香不由得就冒火;但轉念又想,當初原是一種默契,自己暗示願意等,曹雪芹按示不會讓她空等;此外無論曹震或是曹雪芹,皆無明確的承諾。這就怪不得他要問「甚麼話」了。

於是,她冷笑一聲說道:「震二爺要裝糊塗,我也沒法子。那怕白紙寫黑字,要不算還是白算,何況只不過彼此有那種意思而已。我倒不一定想賴上誰,只覺得人心不應該變得那麼快。」

「杏香,」曹震笑道:「你這一頓夾槍帶棒的牢騷發得沒道理!咱們在通州那麼多天,也不知道談過多少話;我怎麼知道你問的是那一句話?人心沒有變,可也不能像你所想得那麼容易,事緩則圓,你別心急。」

「我不急!」杏香覺得應該沉著些,便故意將話題扯了開去,「明兒甚麼時候走?」

「自然是一早。」

「好!我收拾行李去。」說完,他退後兩步,準備退出去了。

曹震靈機一動,將她喚住了說:「我還有話跟你說,你等一下。」

說完便走了出去,找到魏升,走遠些有話交代。

「你馬上去找芹二爺,讓他趕緊躲開;最好今天別回來,回頭如果杏香找芹二爺,你就說四老爺派他接來大人去了。」

魏升點點頭,匆匆忙忙的走了。曹震便回臥室,故意說了好些讓杏香轉告翠寶的話;拖延的夠時候了,才放他走。

「四老爺那兒怎麼辦?應該跟他說一聲吧?」

「不必!」曹震答說:「我來告訴四老爺好了。你管你自己去收拾行李。」

杏香點點頭出了屋子,不回自己臥室,卻倚著柱廊,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陣,然後直奔後院,走向金粟齋,迎面遇見阿元,兩個人都站住腳,各自打量對方,阿元的神態本來很平靜,但看到杏香的臉色有異,他也不免有些驚疑不定了。

「是找我有事嗎?」

「我找芹二爺。」杏香的聲音很高。

「咦!」阿元詫異,「芹二爺不到前面去了嗎?」

「前面?那兒?」

「不是魏升來通知的,說四老爺找,匆匆忙忙就走了。」

杏香一聽這話,頓時滿腹生疑;明明看見曹震找到魏升,不知交代了些甚麼?怎麼一下子魏升又為「四老爺」所差遣了呢?

「你坐一下好了,」阿元倒是一番好意,「也許馬上就回來了。」

杏香躊躇了一會,點點頭說:「也好!」

阿元心想,她會有甚麼事找曹雪芹?且又不肯明說;加以眉宇之間,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實在不能不讓人懷疑,她跟曹雪芹有甚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糾葛在!

這當然會使阿元關切,一面倒茶給杏香,一面在思量,該怎麼樣逗她自己開口說明來意。不道就在這時候,桐生闖了進來,發現杏香也在,一時愣住了。

「芹二爺呢?」阿元問說。

原來魏升很機警,覺得曹震的話不宜當著阿元說,所以飾詞將他調到前面,才說明究竟。曹雪芹不知要避杏香的用意何在,惟有照辦;因為要在外面住一夜,便交代桐生回金粟齋去收拾一個簡單的行囊。此時讓阿元一問,桐生心想,既是為避杏香,就不能在杏香面前說實話,卻又匆促間想不出適當的回答,只有支吾著裝作不曾聽見她的話。

於是,杏香也問了,「芹二爺呢?」她說,「四老爺找他幹甚麼?」

這一下倒是提醒了桐生,「四老爺派芹二爺去接來大人。」他一面想,一面編,「已經走了,臨走以前交代,要我收拾隨身用的東西趕上去。」

這是太出人意外的一件事;杏香驀的裡省悟,是有意要躲她,隨即冷笑一聲問道:「要你趕上去,趕到那兒?」

桐生也非弱者,很沉著的答說:「趕到鏢局裡,芹二爺在那裡等我。」

聽得這一說,杏香不免躊躇;桐生心想,眼前倒是敷衍過去了,可是杏香只要掉頭一走,回到前面,立刻就能發現曹雪芹,那一下豈非糟不可言!

轉念到此,急出一身冷汗;不過也急出了一條緩兵之計,「杏香,你在這裡最好。」他說,「幫著阿元收拾收拾芹二爺要用的東西,還要帶詩集、帶筆硯,我得趕緊去找何大叔,弄幾兩銀子揣在身上,不然,打尖住店怎麼辦?」說完,裝得極其匆忙的樣子,掉頭就走了。

「你怎麼走了?」阿元趕緊喊道:「行李怎麼辦?」

「我一會兒來拿,你們快收拾。」

阿元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人,真以為曹雪芹要去接「來大人」,卻不知道是到那裡去接,在路上要住一夜、兩夜、還是三夜?因而跟杏香商議,「你看要帶幾件甚麼衣服?」

杏香那裡有心思來管這件事?信口答說:「多帶幾件。」

「對!多帶幾件好。」阿元拉著他的手說,「你來看看,帶那幾件?」

這樣,杏香想有甚麼行動,一時也脫不得身了;索性先拋開心事,定定神幫阿元收拾好了曹雪芹的行囊,再做道理。

料理到一半,桐生回來了;這一次神閒氣定,因為都安排好了,曹雪芹有魏升陪著,先到附近的法藏寺靜等,等桐生去了,再定行止。

「行了!」阿元理好一口小皮箱,又是一個衣包,對桐生說道:「你拿去吧!」

等桐生一走,杏香頗有徬徨之感;阿元便說:「你回前面去吧!怕四老爺會找。」

「不會!四老爺不會找我了。」

「怎麼?」阿元倒微吃一驚,「你出了甚麼漏子?」

「沒有。」杏香答道:「我明兒要走了。」

「為甚麼?」

「嗯——。」杏香遲疑了半天,終於發現,自己是吃了啞巴虧,有苦難言。

「怎麼好端端的,就要走了呢?到底為了甚麼?」阿元倒被勾起了滿懷離情別緒,還打算有所挽回,所以搖著她的手,不斷追問。

杏香在這片刻之間,已都想過了,只要一談過去,便顯得曹雪芹薄倖,而自己卻有乞憐的意味。她的性情,屬於剛強一路,寧願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願受憐;所以昂起頭來,裝得很灑脫似地說:「原是我自己想錯了,我根本不該來的。」

「你當初是怎麼來的?」

「是震二爺要我來的。」

「你?」阿元兼有關切與好奇,抓住線索追根究柢;「你跟震二爺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這,說來話長了。」杏香拿定了主意,不再多透露一星半點;站起身來,「再談吧!我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挺著胸,步子很快;但走得太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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