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雪芹」,曹頫用一種難得有得興奮的語氣說:「這回你可找到丈人家了!你烏大叔、烏大嬸對你都很中意,願意拿雲娟許給你;雲娟的眼界很高,他要考考你。如今算是讓她取中了。」

怪不得,曹雪芹總覺得這回的考驗,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大對勁;聽曹頫這一說,方始明白。可是反感隨之而生。

而且反感還不止一端,但此時已不容他去細想,他只覺得要將曹頫的興奮壓一壓,但又不能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只好推到他母親身上。

「四叔,這件事我得問我娘。」他格外加強了語氣說:「我許了我娘的,不論如何,總得她答應了才算。」

「那當然,父母之命是一定要的,我會跟你娘談。不過,先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看曹頫的神情,光說一句「願意,」只怕還未饜所望,他所期待的回答,應該是「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在他看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轉念到此,不覺有些氣餒,擔心一句話會說得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曹雪芹最怕看他這種臉色。

「說呀!」

一逼之下,倒有了個計較,「四叔,你別問我。」他故意裝出那種年紀輕,談到自己婚事,不免靦腆的神色,「要問我娘!」

在曹頫看,他自然是千肯萬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當下以體諒的心情說道:「這也是你一番孝心,我到不好埋沒你。好!我先告訴烏家,回來寫信給通聲,讓他告訴你娘討迴音。」

到烏家去了回來,情形改變了。烏太太跟大女兒商量下來,認為「相親」這個步驟是絕不能省得;不然馬夫人亦無從定主意。但京師、熱河,人隔兩地;將雲娟送進京讓曹家相攸,未免有失女家身分,而且就算是做長輩的肯遷就,雲娟也一定不肯成行,所以唯一的辦法是將馬夫人接了來。

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得到,因為有個很好的理由,只說當年閨中之交,睽違多年,思念不已;想接馬夫人來敘舊,且不談婚事,馬夫人為了探望愛子,亦必欣然受邀。烏思哈同意如此辦法,而且認為應該由烏大小姐進京去接,禮節比較周到;日期當然就在元宵以後。

「烏都統的信已經發了,是烏太太出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二小姐代筆。」曹頫又說:「這樣,我就不必寫信了;你寫封家信,把烏家接你娘來的本意告訴她。」

曹雪芹心想,家信當然要寫,婚事亦必然要談,可是信中的話決不能讓「四叔」知道;而又不能不讓他先看,這豈非一大難題。

這樣一想,毫不考慮的答說:「還是請四叔寫得好?」

「那不是一樣嗎?反正拿事情說明白就行了。」

「不一樣!」曹雪芹說:「在我娘面前,四叔的話跟我的話,分量不一樣。」

「說得倒也是,」曹頫深深點頭,「本來這是一件大事,也應該我出面來說,才合道理。好吧,我來寫。」

當天晚上,曹頫燈下修書,曹雪芹卻在燈下沉吟,始終不能決定自己的家信是單獨另寄,還是與曹頫的信合在一起發出?另寄比較妥當,但不知何處去覓便人;如果合在一起寄,又怕曹頫問起信中內容,飾詞搪塞,未免問心有愧,萬一陰錯陽差,拆穿真相,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芹二爺,」桐生突然出現,「四老爺請。」

「喔!」曹雪芹答應著起身,順口問一句:「不知道甚麼事?」

「聽四老爺跟何大叔在商量,打算派我回京去送信。」

曹雪芹大感意外,不由得站住腳想了一下;然後踩著輕快的步伐,直奔北屋,掀簾一看,除了曹頫還有何謹。

「今年二十六,明天二十七,這會兒託人進京送信,害得人年下不能團聚;這件事太說不過去了。」曹頫說道:「我跟老何商量下來,只有派桐生最合適。」

「這兒鏢局子裡,有仲四掌櫃的人,要回通州過年,」何謹接著說:「正好把桐生送到通州,到了通州,桐生就能一個人回京了。」

曹雪芹點點頭問道:「四叔打算讓桐生甚麼時候走?」

「當然明天就走。」

「是。」曹雪芹又問:「四叔打算甚麼時候搬?」

「烏都統給我的公館,一切現成;過了破五就搬。」

「你可聽見了!」曹雪芹轉臉對桐生說:「信送到了,馬上就回來幫著搬家。」

「那也不必!總歸是趕不上了;而且,通聲不說把那個杏香趕在年前送到嗎?去了一個,來了一個,人也夠用了。」曹頫又告誡桐生,「在路上凡事小心,別賭錢,別喝酒。」

「我不會喝酒。」

「那就別賭錢!」何謹接著說:「四老爺賞你二十兩銀子做盤纏,只要不賭錢,路上滿富餘的了。」

「我不賭。」

※※※

「我信也不寫了!」曹雪芹指著桌上好幾個那信箋揉成的紙團說:「怎麼樣措詞也不合適;你只把我的意思,悄悄兒告訴秋月好了。」

「喔,」桐生有些困惑,「是甚麼事,在信上說不清楚。」

曹雪芹站起身來,在屋子裡閒走了幾步,突然站住腳問:「烏二小姐你見過沒有?」

「見過一回,」桐生答說:「那天四老爺讓我給烏都統去送信,有位小姐站在角門下轎,只看到一個背影;烏家的聽差告訴我,那就是他們家二小姐。」

「你還見過她的背影,我可連背影都沒有見過。」曹雪芹的怨氣上湧,憤憤地說:「考這樣,考那樣,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學問似的!考完了,連個影兒都不露,我可是像猴兒似的,讓人耍了個夠。你說,這算甚麼!」

「原來芹二爺為這個不高興。」桐生勸道,「嬌生慣養的小姐嘛!又是才女;難免的。」

「我可討厭這種眼高於頂的人。」曹雪芹放出很鄭重的臉色,「你跟秋月說,烏家這個二小姐,脾氣太高傲;不見得能跟人和睦相處,我不打算娶她。讓秋月把我的意思,稟告太太。」

「知道了。」

「我的意思弄明白了沒有?」

「明白。」

「還有件事,」曹雪芹又叮囑:「翠寶跟杏香的事,你可別跟人說。」

「不會,不會!我那能去多這個嘴。」

桐生到家,正是乾隆元年正月初一。雖由於仍在國喪期間,八音遏密,既聽不見爆竹之聲,也看不見鮮艷服飾,但街上熙來攘往,自有一種雍正年間所缺少的閒豫氣象,加以這天日麗風和,更顯得人人臉上有一股喜氣。

「咦!」一進二門便遇見秋月,他是代馬夫人送客出門,正要回進去時,發現了他,詫異而又有些不安的問:「大年初一趕回來,有甚麼急事,芹二爺怎麼了?」

桐生也很機靈,直到她心生疑懼,急忙答說:「沒事,沒事,是喜事。」

「甚麼喜事?」

「喏,」桐生按在胸前說道:「有四老爺的信在這裡,等太太看了,你就知道了。」

於是秋月帶著他直奔上房,馬夫人正有錦兒陪著在閒談;看桐生突然回家,亦頗感意外,正待發問時,只見桐生已跪下來磕頭賀歲,接著從貼肉小衣的口袋中,取出曹頫的信,雙手奉上。

「四老爺的信。」秋月說道:「桐生說有喜事。」

「喜事?」馬夫人急忙拆開信來,卻以老花眼鏡不再手邊,便遞了給秋月說:「你快唸來聽。」

秋月不是唸是講,「原來烏太太請太太到熱河去是相親。烏家的二小姐,才貌雙全;烏都統根烏太太都看中了芹二爺。」她笑著大聲說道:「烏二小姐還考了芹二爺,十分中意。四老爺說,這是一頭極好的親事,只等太太去了,看一看烏二小姐,事情就算定局了。」

「謝天謝地!」錦兒高興得嚷道:「這可真是天大的一件喜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過了燈節,我陪太太一起上熱河。」

「你別忙!」馬夫人說道:「等我先來問問桐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烏二小姐是才女!先說烏都統要請芹二爺做春聯;做了還要寫,由臨時出個題目,要做一幅嵌字的春聯;芹二爺做了,送進去給烏太太看,直誇芹二爺做得好。後來四老爺回來談這件事,才知道烏都統、烏太太看中了芹二爺;烏二小姐說要考一考芹二爺。現在當然也中意了。」

「喔,」馬夫人又問:「烏二小姐長得怎麼樣?」

「我只見過背影,個子高高的,比芹二爺矮不了多少。」

「對了!」秋月突然想起,「芹二爺的信呢?」

桐生一愣,旋即醒悟,「芹二爺沒有寫信。」他說,「只叫我給太太請安,大家問好。芹二爺說,反正已過了元宵就可以見面了,有甚麼話當面談。」

他算很機警,將曹雪芹不寫信的原因,掩飾得很好。但秋月卻看出他眼神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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