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第二天南北屋的兩對,都起得很早;翠寶親自來通知,漱洗完了,到北屋一起吃早飯。他大概天剛亮就起身了,頭光臉滑,滿面春風。曹雪芹少不得還道個賀,說幾句取笑的話,然後與杏香一起到了北屋。

「震二爺,」杏香一進門就蹲身請了安,「給你道喜!」

「同喜、同喜!」曹震轉臉問曹雪芹說:「吃了早飯,咱們一塊兒到仲四那兒去;我叫人把那匹馬拉了來,你看看該怎麼辦?」

曹雪芹微覺詫異;「來爺爺不是說了嗎?要我自己餵。」

「你一餵了馬,那兒還有用功的功夫。」曹震答說:「這件事,四叔不以為然,跟我提了兩次了,甚麼聲色犬馬、玩物喪志,一大堆老古板的話。」

「那,那我該怎麼辦?」

「我的意思,馬是你的,交給仲四,讓他找人代餵,每個月破費幾兩銀子就是了。」

「來爺爺要問起來呢?」

「不會問的,你也難得遇見他。」

「也只好如此了。」

曹震點點頭,看翠寶、杏香都料理早飯去了,便低聲問說:「杏香跟你提了她的事沒有?」

「沒有明說,意思是願意等。」

「這就對了!事情要往好處做,就只有這麼一個辦法。」曹震沉吟了一回,突然說道:「雪芹,你得趕快完了花燭。」

曹雪芹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句話,無以作答,只有愣在那裡等下文。「如果你已經娶了親,今天就不必讓杏香等了!」曹震說道:「世家大族子弟,娶親以前,房裡有兩三個人的,也不是少見的事;不過說起來,總是沒出息,也彆扭的很。我勸你今年好歹把喜事辦了,對太太有了交代;以後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多瀟灑自由!」

曹雪芹對他最後的那兩句話,有些聽不入耳,所以仍舊保持沉默,曹震也發覺到了,正要解釋,翠寶與杏香側著身子,頂開門簾,踏了進來,一個捧著蒸籠,一個端著砂鍋。

「包子的麵皮沒有發好,將就著吃吧!」翠寶一面揭蒸蓋,一面說道:「還有燙飯。」

「我要燙飯。」曹震用手去抓包子,燙了一下,趕緊撒手;包子到落在地上。

翠寶從地上撿起包子,放在一邊;從杏香手裡接過燙飯來,第一碗給曹雪芹,第二碗才給曹震,等杏香也坐了下來,她才拿起從地上撿起來的那個包子,剛取到手,曹震開口阻止了。

「那個還能吃嗎?」

「等我把髒了的地方撕掉了,你在看一看能不能吃,真得不能吃,我自然不吃。」她乾淨俐落的撕去了包子皮,擱在面前碟子裡;曹震看了一下不作聲,只低著頭「唏哩呼嚕」的吃燙飯。

這件事看在曹雪芹眼裡,不免又喜又懼。喜的是翠寶深明事理,懂得以柔克剛的道理,能規曹震之失,足為內助;而所懼者亦在此,怕她駕馭得住曹震,就會把錦兒壓了下去。

杏香卻根本不關心,沒有理會這件事;他關心的只是曹雪芹,不斷地招呼著:「要不要再添半碗飯。咱們兩分一個包子,好不好?」不但翠寶早已冷眼在注視,到後來連曹震都注意到了,但卻不便說甚麼。

就在這時候,但見門簾猛掀,帶進一陣風來;在座四個人都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魏升的臉色都變了。「四老爺來了!」他氣急敗壞的說:「在門口下車了。」

這一下,第一個著急的是曹雪芹,不過曹震倒還沉得住氣,略一沉吟,向杏香說:「你躲一躲!」

杏香一愣,看了曹雪芹一眼,轉身就走;而這一眼不知怎麼,激出了曹雪芹的勇氣,「不必躲!」他說,「四叔問起來,我就老實說。」

「你別胡鬧!」曹震不等他說完,便大聲喝斷,接著,便對翠寶說:「趕快把桌子收一收。」

翠寶已經在收拾了;而剛走到門外的杏香,忽又翻身入內,不等曹震開口,先說道:「我算是丫頭好了」說完,幫著翠寶動手。

曹震沒有工夫答話,急急迎了出去;曹雪芹便跟在後面,走到垂花門前,遇見曹頫,便雙雙就地請了個安。

「我來看看!」曹頫負著手打量四周,「這兒也很不壞。」

「是!比四叔那兒稍寬敞一點兒。」

「雪芹,」曹頫問道,「你住那兒?」

「我在南屋。」

曹雪芹倒不覺得甚麼,曹震有些著慌,她知道南屋有杏香的鏡箱,以及其他好些閨閣中才有的衣飾用具,如果曹頫要去看一看,底蘊盡露,是一場極大的麻煩。於是他搶著說:「四叔上我那兒去坐;北屋暖和。」

曹頫點點頭,徐步前行,曹震在前面走在邊上帶路,曹雪芹便故意落後,跟何謹走在一起,目視相詢。

何謹當然不便開口,只搖一搖手;曹雪芹看他臉色平靜,似乎曹頫尚不知他們兄弟有藏嬌之事,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等到進入堂屋,餐桌已收拾乾淨,只有杏香一個人垂手站在門邊,並未見翠寶的蹤影。

「杏香,」曹震說道:「這是我們家四老爺!」

「喔!」杏香蹲身請了個安,口中叫一聲:「四老爺。」

「這是那家的姑娘?」

「原來就在這裡的。」曹震轉臉吩咐:「杏香,看有開水沒有,替四老爺沏一杯茶來。」

「是!」杏香答應著,趁曹頫轉身去看牆上所懸的字畫時,向曹震使了個眼色,又朝臥房努一努嘴,暗示翠寶藏身在內。

「我給你的那部書,你看了沒有?」曹頫問曹雪芹。

「還沒有來得及看。」

「你在忙甚麼?」曹頫把臉沉了下來。

「我——,」曹雪芹一急,隨便扯了一句話,「我有張畫,得把它趕完。」

「甚麼畫?」

「是一個帳額。」曹雪芹看了曹震一眼,「是鏢局子仲四託我畫的,因為快動身了,我得把它趕出來,也了掉一筆人情。」

曹頫接受了這個解釋,臉色轉為和緩了,「畫在那兒?我看看。」說著,便又站起身來的模樣。

「四叔坐著。」曹震趕緊說道:「讓雪芹去拿了來。」

「我去拿!」尚未出門的杏香更是乖覺,一面掀簾,一面在喊:「桐生哥,」——原來這兩天習慣的稱呼,聽起來卻令人確知她的身分是個侍婢。

到此地步,曹震大為放心了,唯一顧慮的是,自禁於臥房中的翠寶,只要她不出紕漏,整個情況都能瞞住曹頫;但要不能大意,因而他換了個座位,本來是坐在曹頫下首的,換到對面,整隊緊閉著的臥室房門,萬一翠寶不知就裡,冒昧現身,還來得及應變補救。

也不過說的三五句閒話的功夫,門外腳步聲起,首先進門的是桐生,將門簾高高掀起,接著是魏升,倒退入內,雙手捧著白綾的一端,另一端是杏香捧著;進屋來,旋轉身子,一東一西,扯直了帳額。桐生放下門簾,雙手將一座燭台,高高擎起,口中還說一聲:「請四老爺來看畫。」

曹頫閒閒得站起身來,臨近一看,本是無可無不可的那種隨意瀏覽的神態;及至視線一臨畫幅,神情頓改,首先是把負著的手解了開來;接著很快向曹雪芹和曹震看了一眼;然後伏下身仔細看。

這時最得意的,還不是曹雪芹,而是杏香,「四老爺!」她的聲音既高且快,倒像是曹家的「家生女兒」,等曹頫轉臉望著她時,她索性大喇喇問:「你看芹二爺畫得怎麼樣啊?」

好不懂事的死丫頭!曹震在心裡罵,怎麼能這樣子說話呢?「老古板」的「四老爺」就覺得曹雪芹畫得不錯,要稱讚兩句,讓她這樣公然一問,也得板著臉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了。

那知曹頫居然反問杏香:「你說呢?」

聽這語氣,便是許可的表示;曹震鬆了一口氣,害怕杏香不識好歹,提醒她說:「四老爺問你,你就老實說。」

「自然是好嘛!」杏香答說:「梅花是高士,竹是君子,畫著兩種花卉,就見的人品很高。」

曹頫有訝異之色,「你念過書沒有?」他問。

「念過幾年。」

「怪不得!」曹頫點點頭,「畫得不錯,題的也好;做人就該這樣子。」

這就是教訓,雖不必提名字,也知道是衝著誰說的,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京裡的人,」曹頫轉臉問曹震,「甚麼時候到?」

「總得未牌以後。」

「喔!」曹頫起身說道,「我跟劉侍郎有約,吃了午飯就回去;京裡的人來了,就帶到我那裡好了。」來的突兀,去的飄忽,一場虛驚,帶來了不同的感想,最得意的是曹雪芹,倒不是為他自己,而是因為杏香出色。

「你今天的這個面子不小,四老爺很少誇獎人的,連帶我也沾了光。」

「你們都說四老爺古板、嚴厲,我看挺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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