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雪停了。」杏香一進門就說。

「嗯。」曹雪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逕自走向書桌,先將油燈撥亮,然後坐下來開抽斗找紙。

「怎麼?」杏香一面在炭盆上續碳,一面問說:「你要寫甚麼?」

「忽然得了兩句詩,把它寫下來;明兒個也許用得著。」紙有了,筆也有了,擔墨盒卻結了冰,硯台記不起放在何處,找起來很費事。不由得擱筆嘆氣。

問明了緣故,杏香說他:「你說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公子哥兒,可是舉動脾氣,明擺著是個公子哥兒。這麼一點事就把你難倒了,你說你有了兩句詩,索性再來兩句,湊成一首;我替你烤墨盒子去。」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前額拍了一巴掌,「真的,我竟沒有想到。勞駕,勞駕!」說著,將一具雲白銅的墨盒遞了給杏香。

杏香從小在他哥哥書房中玩,對處理這些事很在行。她是在紫銅挑子上架起一雙夾碳的鐵筷,拿抹布裹著墨盒,置在鐵筷上用滾水蒸。不多片刻,連抹布將墨盒提到一邊,擺到不燙手,輕輕揭開,依舊是色澤均勻稠濃的一盒好墨。

「妙極了!」曹雪芹驚喜地說:「真沒有想到,你料理得這麼好。」

「你現在相信我也是讀書人家出身了吧?」

「我沒有不相信過。對了,我還得跟你談談令兄跟你嫂子的事——」

「回頭再談吧!」杏香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詩做得了沒有?」

「有一句不大妥當,仄起的頭一個字要用去聲才響,還得推敲。」

「好吧!你推敲,我烹茶。」

說完,她將紫銅挑子中的熱水倒在面盆中,悄悄打開房門出外;曹雪芹不知她去幹甚麼,也無心去問,將一首七絕改好,寫了下來。擱筆一看,恰好杏香用個托盤捧了一壺過來。

「我不知道你愛喝龍井還是大方,我沏的是龍井。」

「都行。」

杏香便倒出一杯來,自己先嘗了一口,然後轉個方向,捧給曹雪芹。

「你得仔仔細細嘗一嘗,看看到底好不好?」

聽她這麼說,料知其中有故,曹雪芹便先聞香味,然後喝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覺得茶味似乎與平常不同。

「好!」

「好在那裡?」

這可將曹雪芹考倒了;不過,這也不必急,再喝一口,點頭咂舌的一面做出品味的神情,一面琢磨其中的妙處。偶爾瞥見那把紫銅挑子,恍然大悟,卻有盤馬彎弓,不直接說了出來。

「你知道京城裡的水,那裡最好?」

「我沒有進過京,那知道?再說,京城那麼大,就去過,也未見得就能說得上來。」

「那麼,我告訴你吧,是玉泉山的泉水;當今皇上品評為『天下第一泉』。不過,這雪水也不錯。」

「你居然能嘗得出來是雪水。」杏香笑道:「總算我沒有白挨了半天凍。」

說著,她將雙手伸了出來——原來剛才是用十指刨雪、又用手指壓實,費了好半天的事,也不過才得了半挑子的雪水。這時候春筍似的十指,自然不凍了,但左手背上鮮艷斯玫瑰的一塊紅色,按一按發硬,是凍瘡初起的徵兆。

「我替你揉化了它。不然,已結成紫紅硬塊,就非潰爛不可了。」說完,曹雪芹將她的左手握在掌中,不徐不急得揉著。

「莫非你長過凍瘡?」杏香問,「說得滿在行,揉得也很對勁。」

「我倒沒有長過。我家從前有幾個女孩子,冬天一長凍瘡,都找我來替她們揉。」

聽得這話,杏香抬著眼看他,靈活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幾下,低下頭去問說:「是她們找你來揉,還是你願意替他們揉?」

「這有甚麼兩樣?」曹雪芹緊接著說:「咱們別抬槓,聊點兒別的。」

「聊甚麼?」杏香說,「聊你家的那幾個女孩子好不好?」

曹雪芹不答,只搖搖頭,臉上閃過一抹蕭索。

「是不是惹你傷心了?」杏香很謹慎的,「如果是,芹二爺,我是無心的。」

「沒有甚麼。別提了!」曹雪芹說,「月亮出來了,把燈滅了吧!」

杏香便去吹滅了油燈;將滿之月,照映皚皚白雪,又是新糊的窗紙,屋子裡一片白光;一盆紅碳,令人興起一種莫辨陰陽的幻覺,連帶浮生了奇異的亢奮;彼此都忍不住想緊緊摟抱對方,也想為對方緊緊摟抱。

※※※

「你要在熱河待多少時候?」

「大概三、四個月。到時候,我震二哥來接我的班。」

「那麼,震二爺這幾個月呢?」杏香問說:「住在那裡?」

「自然是京裡。」

「不見得吧。」

聽她這話,似乎別有所見所聞似的,曹雪芹倒詫異了;「你說,」他問:「震二爺會在那兒?」

「我不知道。反正不會常在京裡。」

「這話是打那兒來的呢?」

杏香告訴曹雪芹說,曹震已經跟翠寶談過,打算將她安置在一處地方——不知在何處,只知絕非在京,當然,一切銷夥,都歸曹震。費安排的是杏香。翠寶的意思是,要看曹雪芹跟杏香是否彼此有情?倘或男歡女愛,正好「綠楊併作一家春」,姑嫂配他們弟兄;如果曹雪芹無意於此,翠寶既然決心委身曹震,就得替杏香找個歸宿,才能脫然無累地去從良。不過,這話在翠寶跟杏香可以實說;杏香對曹雪芹卻羞於自媒,納納然,伶牙俐齒都不知那裡去了。而曹雪芹卻根本還沒有工夫打算到本身;首先聽說曹震要置外室,不由得就替錦兒擔心。

杏香怎麼會猜到他的心事,見他擁衾抱膝,一臉上心事的模樣,不由得大為困惑,推著他問說:「你在想甚麼?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你,你說甚麼?」曹雪芹轉過臉來,茫然的望著。

「我是說,震二爺如果不住在京裡,會住在那兒?」

「喔?」曹雪芹定定神說,「等我來想一想。」

只要去想,就不難明白。他也聽說過不止一遍,曹震有幾家大木廠撐腰,營謀陵工的差使,據說已成定局;開年一過燈節,便可動工,那是曹震常駐工地,住在何處,不言可知。

「易州。」

「易州在那裡?」

「在京城南方,偏西面一點兒。」

「有多遠?」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

杏香大為失望,「問了半天,一點邊兒都摸不著。」她說:「等於白問。」

曹雪芹不免歉然,「離京城也不至於太遠。」他說:「易水你總知道吧,『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總算讓杏香摸著點邊了,「原來是出刺客的地方。」她問,「震二爺幹嘛到那兒去住?」

「大概要去修陵,陵寢,你懂不懂?」

「不就是皇上的墳墓嗎?我們東昌府就有座顓頊陵,前面有口井,叫做聖水井。」杏香又問:「震二爺是去修誰的陵?」

「自然是今年駕崩的雍正皇帝的陵。」

「那得好幾年的工夫吧?」

「不!最多年把功夫。」

「你別唬人!那有這種事,蓋一座孔廟都蓋了好幾年,說修皇陵只要年把功夫,你這話騙誰?」杏香撇著嘴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泰陵已經修了好幾年了。」

「怎麼又跑出一個泰陵來了?」

「陵寢都有個名兒,譬如順治的陵叫孝陵;康熙的陵叫景陵;雍正的陵就叫泰陵。」

「為甚麼叫泰陵;為甚麼修了好幾年還沒有修好?」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你別不耐煩,細細兒說給我聽;你看一年能不能修得好?」杏香又說:「我替你拿茶,拿點心。」說著,便披衣起床。

曹雪芹實在想不通,她何以對這件事的興趣如此之大?反正有事在心,睡意全無,不妨作個雪夜長談;於是掀著被說:「你別費事了,我起來吧!」兩人都穿了短襖,撥碳烹茶;錫罐中有仲四供應的蘇州茶食。點飢消閒,重拾話題;曹雪芹對泰陵的由來,知道的不少,但也只能揀能談得談。

本來歷朝陵寢,皆集中於一地,既便於管理,亦便於祭掃;春秋謁陵,地方供應,也只有一次,累民不重。順治入關後,選定遵化州西北七十里的豐台嶺,改名昌瑞山,為陵寢重地。此山自太行迤邐東來,巍峨數百仞,重崗疊阜,萬壑千岩,前又金星峰,後有分水嶺,左右兩水,分流夾繞,匯集於龍虎峪,照勘輿家的看法,確實局尊脈貴,氣勢綿遠的萬年吉壤。

這方圓數十里,無數眠牛吉地的昌瑞山,只葬了兩位皇帝、一位太皇太后,總共只有孝陵、景陵、昭西陵三座陵寢,雍正要選吉壤,何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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