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主客僅得三人,卻設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為還有陪客,但入席之後,酒已再巡,卻無動靜,不免納悶。

「仲四哥,」他問,「還有誰?」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卻說了句:「回頭你就知道了。」

「芹二爺剛才是跟連三刀在談王達臣?」仲四找話來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說王爺回京的時候,是有個庶福晉先到張家口等著接。有這回事嗎?」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個。」

「我想也應該是他。」

「怎麼樣?」曹震詫異的:「你何以忽然問到這話?」

「是談夏雲談起來的。」曹雪芹將連三刀所說的情形,轉述了一遍。

曹震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看仲四,終於仲四也注意聽了。等聽完,曹震喝了口酒,望著仲四說道:「咱們談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點點頭,神色很謹慎,不再有別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樣,卻不便率直動問。不過看樣子會牽涉到夏雲,他不能不關心;私下尋思,得想個甚麼法子,能把他們的話套出來才好。

就這時候,仲四的一個跟班,推門進來;在他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句:「來了。」

「一個還是兩個?」

「自然是兩個。」

「好!」仲四轉臉向外,大聲說道:「都進來吧!」

那跟班的急趨到門,掀開棉門簾,只見進來一個婦人,後面跟這個小夥子;那婦人花信年華,初看長得不怎麼好,但接觸到她的視線,那雙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攝人的魅力,頓時覺得她別有一種動人的風韻。

「仲四爺!」那婦人將手中衣包擺在一旁,在席前行禮。

「來,來,先給曹二爺請安。她叫翠寶。」仲四指指點點的引見:「這是曹二爺的令弟芹爺。」

「曹二爺!芹二爺!」翠寶一一請安。然後轉身招呼:「杏香,來見兩位二爺。」

那杏香帶著一頂罩頭遮耳的圓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羅斯呢面、狐腿裡子的「一裹圓」,脫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發覺是個十六七歲的女郎,長得很白,也有一雙靈活的眼睛;極長的一條辮子,襯著紅袖棉襖,顯得分外的黑。

「曹二爺!」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來,在她凍紅了的雙頰上摸了一下,「真是書上形容的杏臉桃腮。」說著,從荷包裡掏出一枚大內賞人用的足赤金錢,往他手裡一塞,「留著玩!」

「謝謝曹二爺!」杏香請了安,把手掌伸開來,把玩著那枚金錢說:「這上面四個字,我一個都不認得。是甚麼呀?」

「你問我弟弟好了。」

「對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問仲四:「曹二爺的弟弟怎麼會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纏到那裡去了?」他說,「人家是別號裡頭有一個『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爺!」說著福了福。

「別客氣!」曹雪芹說道:「錢上是四個篆字:萬國通寶。」

「原來這就叫篆字。」說著,杏香轉臉去看翠寶。

「沒有外人,」仲四開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寶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卻與曹雪芹並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變成對得聊了起來;向隅的仲四,不是在兩面插嘴,席面上就立刻熱鬧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滿面泛紅的翠寶說。

「是啊!」翠寶說,「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進屋子就脫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襖穿在身上,脫了不像樣。」

「你不是帶了衣包,乾脆到裡面去換了。」說著,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爺住這裡。」

翠寶雙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身來,攜著衣包進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轉臉問杏香。

杏香並無表示,曹雪芹搶著說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還待再勸,杏香便開口了:「芹二爺說得不錯,我得回去。」

仲四與曹震相視一笑,彷彿笑他們兩人臉皮都薄;曹雪芹裝作不見,心裡卻在想,應該做點老練的樣子出來。

於是他找話來談:「你叫杏香,當然十二月裡出生?」

「是啊?芹二爺你呢?」

「我是四月裡。」

「對了!四月裡芹菜長得最好。」

杏香一面說,一面不斷點頭:那種帶些稚氣的認真,看來很可笑,但也很可愛。

這時翠寶已換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襖,撒腳褲;走回來笑著說:「這一來可輕快的多了。」說著,提壺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說道:「你也跟芹二爺說說話才是。」

「一直在談。」曹雪芹介面:「看你出來了才停的。」

「喔。」翠寶又說,「我這妹子不懂事,芹二爺你多包涵。」

「很好。談不到包涵。」曹雪芹又問杏香:「你們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來你們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問,「怎麼又以姊妹相稱呢?」

「那也沒有甚麼稀奇。」杏香答說:「你們爺們兒,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熱鬧嗎?」

曹雪芹語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來杏香生了一張利口。」

「我這妹子樣樣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讓人,到頭來自己吃虧。」

「這倒是是實話。」仲四按著杏香的手,是一種長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麼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於受氣。」

聽得這一說,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紅了。曹震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可斷定,講出來一定不會有趣,所以也不想問,只說:「好好兒的,幹嘛傷心?來,來,喝了門杯,咱們行個甚麼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說。

「不好!」曹震否決,「太吵了。」

「那行甚麼令呢?」仲四趕緊聲明,「文縐縐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個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轉臉說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這些雜學,連猜枚、射覆、投壺之類,幾乎已經失傳的酒令都考察過,這是略想一想說道:「咱們『拍七』吧!」

「甚麼叫『拍七』?」杏香立即發問,「我得先弄清楚。」

「挨著往下報數,遇到『七』不能張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甚麼叫『明七』、『暗七』?」

「明擺著有個『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數,比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沒有甚麼難。」

這是曹震已經打算過了,隨即說道:「我做令官,杏香怎麼樣?」

「咦!」杏香問道,「震二爺怎麼不問別人,單單問我?」

「因為你嘴厲害,意見最多,所以先問問你。你不反對,我可就要走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身炮。」

吐語尖新可喜,連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顏色,咳嗽一聲,方始開口:「酒令大如軍令,有幾件事,大家聽清了。第一,接的要快,打個頓就算違令、罰酒,連錯兩次,罰個『皮杯』——」

「甚麼叫『皮杯』?」杏香插嘴問說。

「回頭你就知道了。」

「不!得請令官先說明白。」

「咆哮公堂,罰酒!」曹震神氣活現地說。

杏香不服,還待聲辯;仲四勸阻她說:「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罰皮杯了。」

杏香無奈,只好喝了一杯;只聽曹震又說:「罰完重新起令,逆數、順數,或者接著數、從頭數,臨時再定。」接著便起令,「從我起,順數。一。」

順數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寶,周而復始又到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轉到了仲四,脫口喊了一聲「十四」,自知違令,一言不發的罰了酒。

「接著數,逆數。」

逆數便是倒回來,該杏香接令,卻無動靜,曹雪芹遍輕輕推了一下,「該你!」

「該我?」杏香慌慌張張的,「怎麼會該我?」

「不聽令官說逆數嗎?」

「啊,啊,不錯!」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該怎麼辦?」

曹雪芹不答,卻向曹震問道,「請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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