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曹雪芹知道她們有話談;雖有戀戀不捨之意,仍舊起身走了。於是秋月就炭盆上現成的開水,重新沏了一壺香片;又弄了些零食出來,好整以暇的談起通州的房子。

「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不過,震二爺跟慶公爺也很熟,慶公爺接了咱們王爺的大將軍,還仍舊留他在糧臺上幫忙。震二爺那裡肯?這是個機會——」

說著突然頓住了,秋月不免詫異,「甚麼機會?」她追問著。

原來錦兒是說溜了嘴,一時無從掩飾,只好說老實話。她悄悄告訴秋月,曹震在糧臺上很弄了些好處;軍需報銷,本是一盤爛賬,全看主帥的恩眷,或是戰績;恩眷正隆,部裡不會挑剔,或是先敗後勝,不但將功可以折罪,敗仗之中的損失還可以多報。如今平郡王正在風頭上,曹震的「四柱清冊」交了出去,慶復那方面乖乖地接受,兵部只要在書辦那裡花上幾百銀子,不出兩個月就可以奏准核銷;照曹震的說法是:「一件濕布衫脫掉了,有多舒服!」

「看來你的幫夫運還不錯!」秋月以作姊姊的姿態,帶些告誡意味似地說:「不過,俗語說的: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你記著這話才好。」

「天地良心!我可是常常勸他,千萬謹慎,一別落把柄在外頭,二別張狂,遭人妒嫉。他雖不全依,總還聽個六七分。」錦兒急轉直下地說:「通州的房子,要看太太的意思,如果仍舊願意賃出去,讓震二爺跟慶公爺那兒說一聲就試。」

「不!」秋月低聲說道:「太太的意思,打算脫手——」

「甚麼?」錦兒搶著問說:「打算賣掉——」

「對了。」

「幹甚麼?」錦兒聲音很大;旋即發覺失態,換了個座位,緊挨著秋月,拉著她的手說:「我告訴你吧!震二爺也有一番心胸,要把咱們曹家再興起來;雖不能巴望老太爺在世的那番風光,至少也得讓那兩房,不能把咱們這兩房瞧扁了。震二爺的打算是,捧四老爺出面,官是他的,事情震二爺來辦。至於芹二爺,自然希望他做個幫手;他也知道芹二爺的性情,若說要他怎麼樣巴結當差,那就看錯人了。他說:但願老太爺的那點兒書香,能在雪芹身上留下來。」

「震二爺是這麼個想法!」秋月頗感意外,而且一時無從辨別曹震的想法,錯或不錯。

「他這話還說過不止一遍。」錦兒又說:「我就告訴他說:你這話千萬少說!芹二爺本來就有點名士派頭;聽你這一說,越發不在乎了。依我看,還是得好好讀書,中了進士,點了翰林,那時候作名士才夠味兒。」

「你這話道說得有點兒意味。」秋月確實大有領悟,回憶當年,感慨萬千,「老太爺在的日子,我沒有趕上。不過,常聽老太太說,當年天下名士,只要到了南京,誰沒有在咱們曹家喝過酒。老太爺倘非當了那麼多年闊差使,就算滿腹詩書,又能結交幾個名士?做神仙也得先富貴才行。不然怎麼住得起珠宮玉闕。」

「一點不錯!」錦兒也充分能領會他的意思,「呂洞賓如果不是長了個點鐵成金的手指頭,誰瞧得起那麼個窮老道。」

「這話就不對了!」門外曹雪芹應聲,說著,推門而入,一面走一面又說:「呂洞賓有點鐵成金的能耐,可不是長了個金指頭,看起來還是個窮老道。」

錦兒想一想,果然話有語病,笑一笑,不跟他辯,只說:「你聽壁角聽了多少時候了?」

「就聽見你們談我那一段。」

「原來也不少時候了。」

「好,省得我說一遍了,」秋月緊接著開口,話題急轉,「你以為怎麼樣呢?」

曹雪芹不即回答,坐下來拈了一塊藥炙陳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說:「你們說我有點名士派頭,我可不敢當。而且還有點惶恐——」

「惶恐?」錦兒插嘴,「為甚麼?」

「所謂名士派頭,照一般人看,無非不修邊幅,白眼看人,大庭廣眾之間,旁若無人,自鳴得意,如果把我看成這麼樣一個討厭的傢伙,我豈不要惶恐。」

錦兒與秋月相視怡然,彷彿深幸他不是這樣的人而大感安慰似的。

「我也無意作名士。」曹雪芹又說:「有意作名士,時時有個『名』字橫亙心中,唯恐不為他人所矚目,久而久之,就會成為那麼一個怪物。不過震二哥的那句話,我倒要謹記在心。」

「那一句?」錦兒問說。

「老太爺的書香,能留一點在我身上。」

「那,」秋月介面,「你可得成全老太爺未竟之志,補老太爺不足之憾。」看她神色鄭重,連錦兒在內都坐正了凝望著,等待下文。

「有一回老太太跟我說,不知康熙爺第幾次南巡,整逢大比之年,老太爺曾面奏過,想下場應試,秋闈接著春闈,前後不過八九個月的工夫;等會試過了,還回來當差。康熙爺說差使要緊沒有準,老太爺一直覺得是個遺憾。你要能夠彌補了,老太太在天之靈,不知道會怎麼高興?」

聽得這話,曹雪芹把頭低了下去;好半天才抬起頭來,吃力地說:「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碰到八股文,我腦子就會發脹,在下去就要發頭風了。如果我真的是功名中人,也許十年八年以後,再會來一次『博學鴻詞』,那時候才是我出頭的機會。」

「你跟震二爺倆都死心吧。」秋月向錦兒說道:「他既不是名士,也不是翰林!」

聽得這話,曹雪芹自覺無趣,悄悄起身,逡巡欲去;錦兒本來也想走了,但覺得這樣分手,似乎留下了一件沒有作完的事,因而不免躊躇。曹雪芹自己亦覺得不大對勁,復又回轉身來,神色依然的坐在原處,向錦兒問道:「震二哥預備甚麼時候到熱河來替我?」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錦兒必得說一個日子;否則倒像是把曹雪芹騙了去就不負責任了,於是他自己估計了一下,「四老爺這趟差使,據說是半年,你們哥兒倆,一人一半兒,他最晚到明年三四月裡,總也改來接你了吧?」

「那呢,你呢?」曹雪芹問:「你會不會跟了震二哥一起去?」

「一共兩三個月的工夫,我跟了去幹甚麼?」錦兒又說:「而且有孩子也不便。」

「孩子有奶媽。」曹雪芹緊接著說:「熱河行宮三十六景,春暖花開,美不勝收,你不來逛一逛?」

「行嗎?」秋月問說。

「照規矩當然不行。不過,天高皇帝遠;我跟那裡的侍衛護軍有三四個月的交道打下來,悄悄兒帶你們進去逛一逛,一定辦得到。」曹雪芹由慫恿秋月,「你們一路來;逛完了,咱們一路回京,你就算來接我。」

秋月尚在考慮,錦兒的心思越來越活動了。「真的,」她說:「枉為在京裡,還是內務府的,宮裡是個甚麼樣兒都沒有見過,自己都說不過去,能到行宮看看也好。不過,幾時還是得想法子見識見識京裡的宮殿。」

「那怕要等個二三十年了。」秋月笑道:「將來震二爺當了內務府大臣,你有一品夫人的誥封;大年初一,命婦進宮朝賀,自然就見識了。」

話還未完,錦兒已推著她說:「得、得!要罵我,乾脆就罵好了;何必損人!」

曹雪芹介面說道:「依我說,你倒是死了那條心的好。如果有那樣的機會,不見得是好事。」

「怎麼呢?」

錦兒不明白,秋月卻聽曹老太太說過,宮中如有需要婦女服役之時,都有內務府人員的眷屬承應;名之為「傳婦差」,皇子、皇女選奶口、選褓姆,更非內務府冊集上有名字的婦女不可。一旦中選,便與家人長相睽違,一年也許只見的著一兩次,所以曹雪芹說「不見得是好事。」

等秋月解釋清楚了,錦兒不以為然地說:「咱們家太老太太,當初不是也領過康熙爺嗎?」

「那是當年,而且是為了出天花,住在外面,不在宮裡。」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就不必提了。」曹雪芹話風如刀,截斷了說:「咱麼言歸正傳。錦兒姊,你到底去不去?」

「去。」

「你呢?」曹雪芹又問秋月。

「只要太太許了,我自然也去。」

「那好!太太不會不許。」曹雪芹很認真地說:「咱們可是一言為定。」

因為有此後約,便覺得曹雪芹此行,就像相約尋幽探勝,他不過先走一步而已;離愁別緒,在一心期待重逢的心情之下,一掃而空了。

※※※

「娘!進去吧!」

「我本來要出來走走。」

從馬夫人的臥室磕頭辭行出來,曹雪芹勸母親止步,已說了三遍了;母子倆都不敢正視,說話時把頭低著,只怕視線一接,就會觸動強忍著的兩胞別淚。

「娘,外面風大!」到了大廳屏風背後,曹雪芹又說了;而且還交代秋月:「你扶太太進去。」

「不用!記住,有便人就捎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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