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既然樣樣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門?」秋月問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麼不好?老爺子做過知府,是十四爺的親信;就為了這層關係,革職永不敘用。你想,有身分的人家,誰敢跟他結親。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還賭氣,定下一個規矩,來說媒的,她要面試。」

「試誰?」秋月問說:「試媒人?」

「試媒人幹甚麼?自然是試新郎官。」

「這倒好!」秋月開玩笑的說:「芹二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曹雪芹確真有躍躍欲試之意,「錦兒姊,」他問,「她姓甚麼?」

「姓甚麼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爺子叫齡紀,老家在黑龍江。」

「這名字倒像聽說過。」馬夫人插進來說了一句。

「即使『革職永不敘用』,必有明發上諭。」曹雪芹說,「娘大概是聽誰念『宮門抄』,聽過這個名字。」

「大概是吧。那兩年天天打聽消息,一忽兒誰抄家,一忽兒誰充軍,聽的人心驚肉跳,也納悶兒,不知道究竟是為了甚麼!」馬夫人緊接著又說,「這齡家,沒有人敢跟他結親,咱們也別惹禍吧。」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爺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嗎?我看這位齡知府官復原職,也是遲早間事。」聽他的口氣,是迴護這齡家,其意可知。但誰也不願慫恿他去「應試」。馬夫人是因為曹家重振門風,正當轉機,凡事必須慎重;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頗為當今皇帝所尊禮,但也要看齡紀當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論。

秋月是從自己的體驗中,有所警覺;齡家的小姐青春雖說未全耽誤,但即在賭氣,性情恐已不免流於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麼肯隨和的人,萬一意見不和,彼此不諒,必成怨偶。

至於錦兒,因為跟齡家並無交往,齡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聞而已。倘或傳聞失實,貿貿然去說媒,結果一定落一場沒趣。顧慮及此,決定打聽確實了再說。

看舉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別樣可以忍耐,唯獨好奇心不能滿足,心癢癢得六神不安。躊躇了一會,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錦兒姊,」他問,「那齡小姐是怎麼個試法?照說,她應該是個才女啊,怎麼沒有聽人提過呢?」

「你別忙!等我打聽清楚了告訴你。」本來有這一句話就夠了;錦兒不留神有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過聽說真有人上門願意試一試,結果被刷下來了。」

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麼被刷下來的?那位小姐出了甚麼題目?」

「這,」錦兒笑道:「你可是把我給考住了。我怎麼能說得上來?聽說是按考場的規矩出題目。」

曹雪芹大為詫異,而且也不能相信,因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謂「才女」,無非工於吟詠,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說按考場的規矩出題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閨閣中有人通曉此道,可說是一種異聞。

「罷了,罷了!果真是不節進士,何至於好此腐氣滿紙的時文?」

這兩句話,只有秋月聽得懂,觸起她的心事,很想趁機規勸一番,但話到口邊,終於還是忍住了。

「芹二爺,」錦兒忽又正色說道:「當著太太在這裡,你倒是正正經經說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且不說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對我說,芹官的親事是要緊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這個心願,開了年,我專心來辦這件事。不過總要你自己有這個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勁,豈不是太無聊了?」

看馬夫人是深以為然的神情;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關切,以及家人對他的期待,頓覺娶妻生子,是他的一種必需早日履行的責任,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

「我也並沒有甚麼奢望。」他說:「凡是過得去就行了。」

「怎麼叫過得去?眼界有高下,別人看過得去了,你說還差著一大截,這樣,事情就難辦了。最好你說個大概出來,比如模樣兒高矮肥瘦,性情是喜歡靜的,還是好熱鬧的,說得越詳細,找起來越容易。」

「照你的說法,」曹雪芹笑道:「我看最好開個單子出來。」

「對!」錦兒卻不當他是在開玩笑,「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條一條開出來,我好好替你物色。你別怕麻煩;終身大事,一時的麻煩,換來的是一世的福氣。」

錦兒這樣認真熱心的態度,馬夫人與秋月都很感動,「錦兒奶奶的這番盛意——」秋月說道:「芹二爺,你倒真是不能辜負。果然,你有誠意,也不比你麻煩,趕明兒個你說我寫,開出單子來交給錦兒奶奶。」

曹雪芹覺得這樣做法有些不可思議,「彷彿沒有人這麼做過。」他說,「不太鄭重其事了嗎?」

「婚姻大事」,馬夫人介面說道:「那裡是兒戲。」

眾口一詞,都贊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戲言」去辦;曹雪芹也就無可推脫了;「好把!」他向秋月說道:「反正,我的好惡,你完全知道。你替我開好了。」

「對!」錦兒慫恿著,「你明天就開,開出來讓芹二爺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過,要切實一點才好。」

「你放心。」秋月答說:「芹二爺不說只要過得去就行了?我只開過得去的條件。」

「嗯,嗯!」錦兒凝神想了一會兒,「四老爺說了沒有,到熱河要待多少日子?」

「三、四個月。」

錦兒表示有三、四個月的辰光,一定照曹雪芹的條件,找到「過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辦喜事;馬夫人後年就可以抱孫子了。看她說得極有把握,馬夫人便一直在臉上浮著笑容。但秋月卻沒有他們那樣樂觀;這一夜同榻夜話,不免又談了起來,秋月忽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爺為甚麼這個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枉費了你許多功夫?」

「不是早說過了嗎?他眼界太高。」

「那麼,眼界有高到甚麼地步呢?」

「這就很難說了!」錦兒發覺她話中有話,當即又說,「看樣子,你倒像是能說個究竟來?」

「告訴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緣故。他有幾個人的影子,在心裡抹不掉。」

「喔,」錦兒對這句話大感興趣,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著臉說:「你這話有點意味,是那幾個?春雨?」

「春雨自然是一個,不過比較淡了。」

「濃的呢?」錦兒想了一下問說:「繡春?」

「是不是,你也想像得到。」

「我是猜的。你總看出點兒甚麼來吧?」錦兒又嘆口氣,「咱們幾個,就數她命最苦,到現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麼了呢?」

「誰知道。如果真的——」。秋月住口不語;錦兒當然要追問:「怎麼不說下去呢?」

「不是我咒繡春,真的有確實消息,不在人世了,對芹二爺倒是一樁好事。」

「怎麼?」錦兒想了一下說,「照你這麼說,不管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也差不多。」

「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他自己告訴你的?」

「雖不說,看他作詩就知道了。」秋月又說:「他做了詩一定給我看,唯獨有幾首一直不肯拿出來。」

「那麼,你是怎麼看見的?」

「你真老實!」秋月笑道:「我不會偷嗎?」

錦兒啞然失笑,「大家都說你是聖人。聖人也會做賊,可是件新聞。」

她又問說:「他在詩裡怎麼說?」

「唸給你聽聽好不好?」

「不必!我也不懂。你只說意思好了。」

「詩裡的意思,只有自己去體會,講不清楚。總而言之,叫做萬般無奈。」

錦兒將她們的這番對話,好好體味了一會,才知道自己對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觸類旁通,卻又大有意會。躊躇了好半晌,終於把她的感想說了出來。「他心裡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內。我看,如果你有個歸宿,他倒是去了一樁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你別扯上我。」秋月臉上發燒,有種無名的煩惱,「你別替我多事。」

「好姊姊,」錦兒急忙含笑賠不是,「千萬別惱我!」

「誰惱你了!」秋月覺得話說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錦兒不便再作聲,但卻了無睡意,憶前想後,思緒紛湧,突然想到一個人,畢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談了。

「你睡著了沒有?」錦兒輕輕推了她一把。

「快睡著了。幹嘛?」

「有個人,芹二爺一定中意。憑甚麼我說這話呢?」錦兒自問自答地,「因為這個人模樣兒、性情,跟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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