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進東華門,繞到文華殿,東北有三道橫跨御河廳的石橋;橋北三座綠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間一座題名擷芳殿,即是弘皙的住處。殿門未啟,但牆內燈光不止一處,想來弘皙已經起身了。

其實,不是弘皙已經起身了,而是根本不曾歸寢;與弘昌計議了大半夜,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決不善罷甘休,而且開了一張名單,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譴責,在眼前不得意的親貴大臣,都要派專人去聯絡。就在這時候,聽說張、鄂二人,相攜來訪,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過他們的來意時很明白的,來做說客。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弘昌說道:「咱們得好好兒琢磨琢磨,定個宗旨出來,才能應付得了那兩個老狐狸。」

「不!」弘皙覺得有一點必須提出糾正,「張衡臣,一向對我不錯。」

「既然如此,口氣不妨更硬一點兒。」

於是弘皙交代護衛,延納兩相,道是他剛起身,須得少待,方能相見。這樣,他跟弘昌便可從從容容的商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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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弘昌陪著弘皙一起出見,為張、鄂兩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蠻橫驕奢,素為怡王所不喜;他之擁護弘皙,固有臭味相投,但主要的,還是因為以長子而未能襲爵,胸中一股怨氣不出,久而久之化成戾氣,脾氣越發乖謬,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果然,一開口就讓人窘於應答,「兩位是來迎駕的吧?」他說。

張廷玉木然無語,鄂爾泰確有急智,答一句:「是來勸駕的。」

「勸誰?」

「王爺,」鄂爾泰趕緊又說:「還有貝子。」

「與我何干?」弘昌笑道:「自然來勸王爺的。」

「怎麼說,與貝子不相干?想當年怡賢親王輔佐先帝,盡忠竭力;先帝酬答怡王,亦可說至矣盡矣,一王不足,又封一王,還常勸怡王,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可看開些。其實呢,怡王的子孫,先帝無不關切,前一陣子還提起,說到了該加封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開在前面。貝子,光憑這一點,你就該仰體先帝的德意,遵奉遺詔,以慰在天之靈。」

弘昌不作聲。動之以情,不免想起往事,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為貝子,原有讓他襲爵之意,以後事與願違,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倒是大行常勸他父親的話,讓他少受了好些責罰,而況還有打算將他進奉為貝勒的一番好意。轉念到此,不由得就減低了對嗣皇帝的敵意。

但既來助陣,其勢不容他保持緘默,想起弘皙說張廷玉一向對他不錯的話,便即說道:「衡臣,你應該替王爺說幾句公道話吧。」

「哎,!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張廷玉又嘆一口氣,低著頭,不勝黯然似的。

「惟其走得太急了,才更要你們兩位說公道話。」弘皙突然問道:「衡臣,你是那年回京的?」

「雍正九年」。

「雍正七年夏天的事,你總聽說過吧?」

鄂爾泰知道他指的是甚麼,卻故作不知,「王爺指的是那件事?」他問。

「指宮中鬧鬼——」話一出口,弘皙才發覺措詞太不妥,所鬧得「鬼」,便是他的父親胤礽,別人可以說「鬧鬼」,他不能說,所以改口說道:「先王在宮中顯靈,大行許了好些心願,病才能好。那些心願是甚麼,你當然知道。今日天下,等於過河拆橋。」他厲聲說道:「人好欺,鬼神難欺。」

見他這種獰厲的態度與語氣,鄂爾泰心裡難過極了。先帝風裁峻肅,持禮特苛,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否則就可能有不測之禍。如今一口氣上不來,撒手塵寰,便居然有人敢於如此肆無忌憚的大家謗訕,而拿它毫無辦法。看來帝王將相,無不是「一旦無常萬事休」!想想人生真是乏味。

這時張廷玉開口了,「王爺,你有點誤會了。根本談不到,欺人、欺鬼神的話。先帝當時只說四阿哥、五阿哥和王爺都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並沒有說,大位一定會傳給王爺。」他停了一下,又說:「總之,如今相忍為國最要緊。」

「相忍為國,不錯;是非可得分明,真相更不可不推求。大行皇帝說過,一旦有了結果,要把何以傳位給某人的原因,說得明明白白,讓大家心服口服。可是,現在的局面,你說能讓人心服嗎?」

「這就是我所說的,只怪先帝走得太急,竟來不及辦這件事。」

「這話不對,既有所謂遺詔,那就是早已訂了主意,既定了主意,又何以不說明白?」

詞鋒很犀利,張廷玉只好這樣說:「想來先帝雖寫了手詔,心裡仍在推敲。」

「既然如此,就是未定之局。即使未定之局,我就不能承認四阿哥的了皇位。」

「國不可一日無君。」鄂爾泰抗聲說道:「請王爺以社稷蒼生為重。」

從「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中,弘皙已知四阿哥弘曆將在這天接位。冷眼旁觀,一向待他不錯的張廷玉,似乎有勁沒處使,幫不上甚麼忙,而弘昌為鄂爾泰一勸,也有洩氣的模樣;「死黨」如此,其他可知。看來只有使出最後一招來了。

這最後一招便是「發橫」。

也是他跟弘昌計議到後來,一致同意的態度。就算攔不住弘曆得位,可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稱帝。

於是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是你們的事,忍得下去忍不下去,是我的事。我早已甚麼都豁出去了;倒要等著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

鄂爾泰,張廷玉相顧失色。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用年號來稱大行皇帝,充滿了輕蔑的敵意,而「跨灶之子」那句話,又無異對四阿哥挑釁,看他敢不敢像他父親那樣「弒兄屠弟」?

鄂爾泰暗中思忖,就憑弘皙這幾句話,將來恐怕已難免有殺身之禍。因而向張廷玉以眼色示意,此事絕不可洩漏;張廷玉也是一樣的想法,微微頷首,報以默契。

「王爺,」鄂爾泰以極誠懇的語氣說:「退一步天地皆寬。王爺今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富尊榮,何求不得?且不說『知足常樂』古人垂戒,只說本朝兩位親王的明智,就很值得王爺取法。」

鄂爾泰所舉的兩親王,一個是禮烈親王代善,他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長,佐父創業,戰功彪炳。太祖遺命「四大四小,八貝勒共治」;禮親王代善稱號「大貝勒」,名正言順,應為領袖,可是他去擁戴胞弟「四貝勒」皇太極稱帝,便是太宗。而太宗酬答擁戴之功,已頗優渥,一門之王,列帝皆另眼相看。

再一個是安和親王岳樂,他是太宗之兄繞餘親王阿巴泰之子,襲封後改號安親王。順治十八年,世祖二十四歲,但以自幼知事開始,便飽嘗世味,十幾年中,國事,家事,婚姻愛情變化莫測,堪破無常,只有佛門無榮無辱,為至樂之地。因而親自為太監吳良輔祝髮,打算帶往五台山去作伴當。想到天下未定,更賴長君,在他的許多兄弟中,選中了安親王岳樂,堪當大任。那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忽而出痘,自得病至大漸,不過幾天工夫,自知不起時,召學士王熙草遺詔,傳位岳樂。可是孝莊太后與他的教父德國人湯若望定策,皇位仍舊傳子,選中的是皇三子玄燁,因為他已經出過痘了,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聖祖。當繼位之初,由安親王領頭,率諸王貝勒在正大光明殿設誓,公保幼主。聖祖在日,對安親王始終敬禮不衰,就是為了酬報他的謙讓擁護之德。

「吳泰伯讓國,史冊流芳,義明千古,王爺莫非就沒有見賢思齊之心?」鄂爾泰又說:「再拿禮烈親王和安和親王的德行來看,真正是功在社稷;如果不是太宗、聖祖在位,大清朝那有今天?」

這話使得弘皙大不服氣,「毅庵」,他提出質問:「你以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聖祖仁皇帝?莫非我就不如他?何以見得如果我退讓,就是社稷蒼生之福,否則就要為禍天下?其中是何道理?倒要請你開導!」

「王爺,你千萬不能誤會。」

鄂爾泰原是打算發揮他說理細如入毫芒的長才,一步一步勸得弘皙回心轉意,不想他提出來這麼尖銳的疑問,倘無利害關係明明白白的答覆,不足以折服弘皙。因而考慮,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來?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親密,是宮中盡人皆知的事。

福彭以親藩綰兵符,佩著「定邊大將軍」的金印,征討大清朝開國以來最強悍的一個「叛逆」準噶爾,目前採取以戰迫和的方略,正當緊要關頭。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詔到達前方,「大將軍王」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且不說有何勒兵觀變的舉動,光是由於失望洩氣之故,以致士氣消沉,所關不細;何況重定苗疆,肩負重任的張廣泗,亦為「旗主」平郡王福彭之命是聽,倘或福彭不服新王,勢必也會影響苗疆事務。這個說法很有力,可是會傷害福彭與張廣泗;目前不妨用另一個說法,便是大行皇帝對四阿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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