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這些私下的議論,到了雍正十一年正月,因為弘曆的封號為寶親王,而弘晝的封號為和親王,顯得認為弘曆將繼承皇位的那一派,真是看準了。因此,這天凌晨內奏事處的太監,經「西長二街」到「乾西二所」來請寶親王去看緊要奏摺;接著傳說雍正皇帝已在圓明園暴崩時,連平時不認為大位將屬於弘曆的人,都自覺是看錯了。

可是,等寶親王去而復回,卻無動靜;使得擁護他的人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氣;在心裡喊一聲:「完了」!原來他被請了了出去,是要讓他知道一個消息:皇位在他是沒分了。

這一刻在寶親王是難以忍受的!明明已奉遺詔,繼承大位;卻還是不能公開宣佈,要等弘晝和弘皙放棄爭皇位的企圖,他這皇帝的位子才算坐穩了。如是而得登大寶,實在是件很窩囊的事;而況連這件「窩囊」事,也還有波折。

因此,他回到乾西二所以後,只是垂著淚向福晉說道:「阿瑪過去了。」

福晉富察氏在驚異之中顯得很沉著,「那麼,」她說:「王爺是皇上了?」

「不見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叫『不見得』?」

「阿瑪的遺詔上,指定的是我。可是——」

「怎麼?」富察氏問說,「還得要擷芳殿的那兩位點頭?」

「雖不是點頭,總也要先疏通一下,鬧起來不好看。」

「他們怎麼鬧得起來?永璉就是個明證;不必看遺詔,就知道誰應該繼位當皇上。」

原來永璉是嗣皇帝的第二子,但為福晉富察氏的長子,今年八歲,從小生得穎慧異常,大行皇帝將這個孫子,看成心肝寶貝,命名顒璉;通常寫作永璉,上一字是排行的輩分,下一字為『瑚璉』之璉,宗廟盛黍稷之器,名為瑚璉,所以用璉字命名,隱然表示他這個孫子將來會主持宗廟的祭祀,也就是會做皇帝。既然永璉會做皇帝;豈非明示皇位將由永璉之父弘曆繼承?

「話是不錯。但如他們要鬧,光憑這句話是堵不住他們的。」嗣皇帝又說:「如今還不知道張廷玉是怎麼個態度?」

「鄂爾泰呢?」富察氏問。

「他是站在咱們這一邊的。」

「還有誰受顧命?」

「鄂爾泰獨受顧命。不過他說,受顧命輔政的,應該有十六叔、十七叔、張廷玉;連他一共是四個人。」

「十六叔不用說,十七叔呢?」

「十七叔當然也遵遺詔。」

「那你擔心甚麼?四個人至少已有三個站在你這一面,他們怎麼鬧得起來?」富察氏說:「如今你是承宗廟之子,大喪要你來主持,怎麼沒事人兒似地,在這兒聊閒天?」

一番話說的嗣皇帝不免自慚;「等一下,」他說,「看十六叔他們交涉辦得怎麼樣?」

嗣皇帝剛要回答,只見太監來報:「果親王帶著五阿哥來了。果親王要先見——,先見皇上。」

「喔。」嗣皇帝再一次自我體認:我是皇上。得擺出皇上的樣子來。但要怎樣不亢不卑的神氣,才算恰到好處,很難把握;此時總以寧卑勿亢為是,因而便說:「請,請!請果親王!」

一面說,一面經穿堂進入正屋;見到果王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禮,等果王說了莊王的決定,嗣皇帝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於是,果王向走廊上喊一聲:「小五,你進來,見皇上吧!」

及至弘晝一進屋,嗣皇帝突然發覺自己應該怎麼做;迎上前去,一把爆竹,哽咽著說:「老五,你看,你看阿瑪就這麼去了!」說著頓足大哭。

到底父子天性,手足的情分也不薄,弘晝也是悲從中來,不知不覺地跪了下去,抱住嗣皇帝的腿,喊得一聲:「皇上!」放聲長號。

兄弟相擁而哭,果王垂著淚解勸;哭停收淚,嗣皇帝拉起弘晝說道:「十七叔跟我說了;十六叔做主,阿瑪的私財都歸你,很好,原該這麼辦!」

「是,謝皇上的恩典。」說著,弘晝便又跪了下去。

「起來,起來!咱們商量大事。」嗣皇帝拉起弘晝,又轉臉問果王,「十七叔,甚麼時候去迎靈?」

「這,」果王想了一下說,「想來內務府已經把『吉祥板』送到園子裡去了。如今先得排定辦理喪儀的人。」

「十七叔,」嗣皇帝說:「我看先宣『四輔政』吧。」

果王想想不錯,先宣示輔政大臣,然後一切由輔政大臣奏請親裁,頒發上諭,方合體制。

於是以『奉大行皇帝遺命』的名義,「著莊親王、果親王、鄂爾泰、張廷玉輔政」。嗣皇帝很細心,特別又加了兩句話:「鄂爾泰因病解任調理;今既奉遺命輔政,著即赴任辦事。」

於是除四輔政王大臣以外,另外派出一等英盛公豐盛額;領侍衛內大臣訥親,協辦大學士徐本,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三泰,內大臣海望,理藩院侍郎都統莽鵠立等人為恭理表儀大臣,在隆宗門內的內務府朝房辦事。

其時,天色已明,消息遍傳,王公宗室,部院大臣,紛紛進宮。但都在隆宗門外待命聽宣,到底大位誰屬,未奉明詔,因而竊竊私議,相互打聽,情勢顯得相當緊張。

就在這沉悶的令人幾乎要窒息的氣氛中,來了一班寶石頂、團龍補服的親貴,領頭的一個,有四十上下年紀,身材既高且瘦,豬眼鷹鼻,正是住在擷芳殿的理親王弘皙。

其次是怡親王的兩個兒子,長子貝勒弘昌,第四子寧郡王弘晈,此外還有恆親王允祺的世子弘昇,與弘皙的胞弟——允礽有十二個兒子,在世的有七個,一齊都來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允祿的次子弘普也在內;只見他從後面疾步超前,首先進了隆宗門,直奔內務府朝房。

一進門四處張望,發現他父親坐在裡間,急趨而前,莽莽撞撞地問道:「阿瑪,皇上到底是誰?」

「是寶親王。」

「怎麼會是他?」

一語未必,只聽允祿厲聲喝道:「住嘴!」接著站起身來,使勁一掌打在弘普臉上,怒氣不息的罵道:「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混帳東西,替我滾!」

弘普捂著臉不敢作聲,事實上也不容他又說話的工夫了,弘皙他們這班人已經進來了。

一見有弘昌、弘晈在內,允祿不由得心往下一沉,連怡賢親王之後,都不能尊奉遺詔,可真不大好應付。

「十六叔,十七叔。」弘皙帶著他的胞弟和堂弟,為莊、果兩王請安,黑壓壓的蹲滿了一屋子。

「你們都趕快撤纓子!」莊王微帶責備地:「莫非沒有聽說,出了大事?」

「聽是聽說了。未見遺詔。」弘皙問道:「是不是要等我來宣詔?」

「不是你。」

「是五阿哥?」

「也不是五阿哥,是四阿哥寶親王。」

「怎麼會是他?」弘皙的聲音很沉著,「十六叔,是誰說的?」

「是鄂爾泰。」

「是他一個人?」

「不只他一個——」

「我只請問十六叔,」弘皙搶著問道,「受顧命的是那位?」

「我跟你十七叔,鄂爾泰,還有張廷玉。」

「四顧命都親承『末命』?」

「不,只有鄂爾泰一個人。」

「哼!」弘皙冷笑,「又是個口含天憲的。」

這是個尖刻的諷刺;十三年前,聖祖遺命:傳位於皇四子,只憑隆科多口中一句話;不想十三年後,舊事重演,仍然也只是鄂爾泰一句話。

「有大行手詔為憑。你看。」莊王打開了那個金鑲的景泰藍盒子。

弘皙不看而問:「是從『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取來的?」

這是大行皇帝獨創的立儲之法,早在雍正元年八月,就曾召集王公大臣宣諭:儲位已定。已密書姓名,緘藏金盒,貯存於乾清宮中,世祖御筆『正大光明』那方匾額後面。到了雍正八年,那個盒子拿下來過,過後又放了回去。莊王已記不得這回事,此時只有照實答覆。

「這道遺詔是大行皇帝親手交付的,鄂爾泰敬謹承領;有內大臣海望、總管太監蘇培盛他們在場親眼得見。『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金盒子,還沒有取下來看,不過看不看都一樣,你如果要看,現在就可以去取。」

「十六叔,不是我要看。大清朝的天下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艱難締造;聖祖仁皇帝辛苦經營所傳下來的,十三年前,大位授受之際,曖昧不明,如今不可再蹈覆轍。」

這是公然指責大行皇帝奪嫡;在場膽小的人,將臉都嚇黃了。莊王已頗為不安,但也只能沉下臉來說一句:「弘皙,你不能這樣說。」

「我說的是實話,也是天下的公論,否則大行皇帝不必頒布『大義覺迷錄』來辯解了。」

弘皙接著說:「不過事成過去,可以不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