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老爺!老爺!」

入夢正酣的鄂爾泰,被推醒了;聽聲音便知是聽差何福,當即問一句:「有軍報?」

意料中是有來自貴州的軍報——平定苗疆本是鄂爾泰最大的功績,因此得封伯爵;不想當年部署不周,苗亂復起,而且頗為猖狂。皇帝不得不在軍機處以外,特設「辦理苗疆事務處」,指派果親王允禮,皇四子寶親王弘曆,皇五子和親王弘晝;文華殿大學士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鄂爾泰專責辦理。

鄂爾泰內慚神明,引咎請罪,削去伯爵,皇帝對他的信任未減,但以向來講究賞罰分明,認為「國家賜名之恩,有功則受,無功則辭,古今通義」,應該接受鄂爾泰的請求,削去伯爵,降為一等子。同時作了一個特殊的安排,一方面准假家居,不必入值「苗疆事務處」;另一方面卻又招入禁中,作為皇帝私人的助理,凡有來自苗疆的軍報,都送交他先看,定了處置辦法,再發交苗疆事務處。這一來,變成明降暗升,權力比以前更大了。

由於軍情緊急,深夜被喚醒了看軍報是常事;但這天晚上卻不是,「海大人來了」,何福答說:「等著要見老爺。」

「海大人」是指戶部侍郎內大臣海望,他是滿洲正黃旗人,姓烏雅氏,是皇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娘家的侄子,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弟。宿衛的椒房貴戚,深夜相訪,當然是有極緊要的事情,於是口中說請,人已經起床,而海望在外面聽見聲音,竟不待相傳,逕自一掀門簾,大步跨了進來。

「中堂,請換袍褂!」

「怎麼,」鄂爾泰大為驚異,「皇上召見?」

「是!」海望遲疑了一下,還是當著何福說了出來,「皇上中風了。」

鄂爾泰猶如焦雷轟頂,被震得站立不住,何福急忙扶著他坐下,隨即轉身去取官服。

「怎麼一下中風了呢?」鄂爾泰定定神說:「要緊不要緊?」

「來勢不輕,」海望把聲音壓得極低,「是『馬上風』。」

鄂爾泰倒抽了一口氣,一跺足站了起來,咬牙切齒的罵:「王定乾,張太虛真該碎屍萬段!」

「哎,」海望嘆口氣說:「真沒有想到。」

「事先有甚麼跡象沒有?」

「昨兒上午,說有點兒頭暈。我想通知四阿哥,五阿哥來請安。皇上還說不必,服了藥照常看摺子,精神好得很。那知道今天晚上會出事!」海望又問:「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通知張中堂?」

這是說張廷玉,他在海淀有座賜第,名為「澄懷園」,要通知也很方便。鄂爾泰便問:「皇上怎麼交代?」

「皇上口歪嘴斜,話都說不俐落了,只聽他不住地說個『鄂』字,我就趕緊來請中堂。」

「既然未召張中堂,你亦不便擅自傳旨。等我見了駕再說吧。」

※※※

由二宮門繞「正大光明」殿,「前湖」、「奉公無私」殿到「九州清晏」寢宮,有好長的一段路,海望來時,還是八月二十二夜裡,來到「九州清晏」,已是八月二十三子時。

寢宮中燈火通明,靜悄悄只微有異聲,只見總管太監蘇培盛迎了上來,也不行禮,只急促的向鄂爾泰說道:「快進去吧。」

等上了台階,踏入殿門,只聽東暖閣中「呼嚕、呼嚕」是皇帝痰湧的聲音。蘇培盛掀開門簾,鄂爾泰朝裡一望,只見皇帝靠坐在一名太監胸前,頭半側著,口眼歪斜,面紅如火,痰聲如雷,眼看是「大漸」了。鄂爾泰想起知遇之恩,不由嗚咽出聲。

「中堂別傷心!」御醫低聲提醒他,「皇上心裡是清楚的。」

鄂爾泰便不敢再哭,進門照規矩磕了一個頭,口裡還說一句:「奴才鄂爾泰給皇上請安。」說完,站起身來,佝僂著腰,趨向御榻。

「萬歲爺,萬歲爺!」蘇培盛在皇帝耳際說,「鄂中堂來了。」

皇帝還有知覺,微微將頭轉了一下,努力想睜大眼來,卻無能為力,只滾出兩滴淚水。

鄂爾泰強忍悲痛,而且盡力保持平靜的聲音:「皇上萬安,放寬了心,一切都不要緊。」

皇帝將眼一閉,淚水又被擠了出來,然後聽他吃力的、模糊地說了兩個字:「盒——子。」

「是這個盒子不是?」蘇培盛從身上掏出一個景泰藍鑲金的方盒子舉高了問。

等皇帝困難的點了一下頭,鄂爾泰已經跪了下來,接過金盒,只聽皇帝突然噴出一個字來:「看!」

金盒上有把小鎖,但鑰匙就掛在盒子上,蘇培盛幫著打開,鄂爾泰取出內藏的一道硃諭,看了一下,用很清楚的聲音說:「皇上請放心,是四阿哥,奴才一定遵旨辦理。」

皇帝的雙眼闔上了,痰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海望用顫抖的手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轉身向鄂爾泰說:「皇上升天了!」

於是蘇培盛搶天呼地般地哭了起來,十三年前在圓明園以南的暢春園中,深夜的哀音,再一次震撼了玉泉山麓。鄂爾泰卻沒有眼淚,一種獨受顧命的責任感,充塞於方寸之間,形成極其沉重的壓力,但也構成令人興奮的挑戰,因此,他能對那一片震天的哭聲,充耳不聞,悄悄的隱在僻處,凝神運思。

只幾轉念之間,便決定了大步驟,現身出來,先是找一個幫手,此人名叫訥親,滿洲鑲黃旗人,姓鈕鈷祿氏,是開國功臣額亦都的曾孫,也是孝昭仁皇后的內侄,襲封公爵,在軍機處行走,一向跟寶親王接近,而且他兼領著「鑾儀使」,這個只是掌管儀仗的差使,但此大位更迭之際,格外顯得重要。

「訥公,」鄂爾泰將訥親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四阿哥接位,你知道了吧?」

「聽說了。」訥親皺著眉說,「擷芳殿的那兩位,不知道會怎麼說?」

「正就是為此。我得馬上趕進宮去,這裡交給你了。」鄂爾泰略停了一下,加了四個字:「前程遠大。」

訥親如夢方醒,這不是擁立的不世之功?頓時又驚又喜,而雙肩亦突然沉重,「毅庵,」他喚著鄂爾泰的別號,有些躊躇:「恐怕我應付不下來,張衡臣馬上就來了。」

「你跟他說,他也在顧命之列,不過,這得請嗣皇帝親口來宣諭。」

「啊!啊!」訥親明白了!張廷玉必須支持寶親王繼統,才能成為顧命大臣,這是一個交換條件。

「還有,莊王大概在路上了,我遇見了,我會跟他說,果王是今天黃昏到的,這會兒當然也趕進來了,請你跟他說:這件大事,要請兩王做主,請他趕快進宮,我在軍機處待命。」

「好!」

「再有一件,鑾儀也請訥公格外留心,別出岔子。」

「是,是!」訥親被提醒了,「我馬上派人回去預備,事不宜遲,毅庵你快去吧。」

※※※

鄂爾泰帶著海望,星夜疾馳,進了西華門,直到隆宗門前,方始下馬,進門北屋就是軍機處。由於軍機大臣都隨駕在海淀,所以北屋鎖著,但軍機章京辦事的南屋,卻有燈光,鄂爾泰與海望便先奔南屋。

「啊!」值宿的軍機章京方觀承,大為驚異,「中堂跟海大人怎麼來了?」接著又驚呼:「血,血!中堂的胯腿上的血是那裡來的?」

不提到也罷了,一提起來,鄂爾泰頓覺雙股劇痛,皮馬鞍是破的,奔馳太急,臀部擦傷流血,竟爾不覺。此刻,也只是痛了一下,隨即就拋開了。

「問亭,」鄂爾泰答非所問的:「你到內奏事處去一趟,讓他們趕緊到『乾西二所』,把寶親王請來。」

「是!」方觀承突然有了發現,不由大吃一驚,指著鄂爾泰的摘了頂戴和紅纓的大帽子,張口結舌地問:「中堂,是、是『出大事』了?」

「是的。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細談,趕緊去,別多嘴!」

這是告誡他勿透露皇帝已經殯天的消息,方觀承極其機警,到得內奏事處告訴管事的太監,只說:「園子裡送來緊急軍報,交代寶親王即刻處理。鄂中堂在軍機處坐等。」隨即轉回原處。

「問亭,」鄂爾泰說:「你來擬遺詔,『皇四子人品貴重,克肖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鍾愛』的情形,多數幾筆。你請到屋裡去寫。」

方觀承答應著,另外點燃一支蠟燭,捧著到裡屋去構思,「大事」出的倉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著筆,但聽窗外步履聲起,寶親王已經來了。

「臣鄂爾泰、海望恭請皇上金安。」

這一聲以後,便是碰頭的聲音,而且聽聲音不止鄂爾泰和海望兩個人,必是屋內屋外,所有隨行的太監及軍機處的書手、蘇拉都在見駕了。方觀承心想,是不是也應該一謁新君?正考慮未定之際,只聽「哇」的一聲,寶親王開始號啕大哭。

「請皇上節哀應變,諸多大事要請皇上拿主意。」鄂爾泰又說:「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

「這句話說得相當率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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