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五

到底動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縣,帶著皂、快兩班,團團圍住了曹家。首府姓吳,首縣亦姓吳;在大廳前下了轎,曹頫已帶著曹震在滴水簷前,拱手相迎。

「昂翁,」吳知府與曹頫是棋友,滿面歉疚地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曹頫平靜地說:「請到花廳待茶。」

接著,他又與吳知縣招呼過了,方始側身前導,引領至花廳;兩吳升匟,曹頫在東首第一張椅子上陪坐,曹震站立在他身後。

「范制軍的公事,請昂翁過目。」吳知縣從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遞向曹頫。

曹震搶上一步,接了過來;抽出范時繹給首府與首縣的「札子」,遞到曹頫手裏;他接過來細看時,神色未變,但紙張微微波動,見得手在發抖了。

「事先已奉到上諭,查封私產,抵償虧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當謹遵不違。所有細軟動產,都已經檢點在一起;靜候查封。至於不動產,另外造了一份清冊,請兩位過目。」

曹頫接著便向曹震問說:「清冊呢?」

「在這裡。」曹震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冊,遞給吳知縣。

吳知縣轉呈吳知府,翻開一看,臉上大顯訝異之色;「府上四世織造,在江寧六十多年,原來宦囊所積,不過如此!」他並不隱藏他的感覺:「實在料想不到。」

曹頫不作聲;曹震卻認為有解釋的必要:「既名之為不動產,來龍去脈,都是可以稽考的。」他這話的意思是表示,並不曾暗中圖謀脫產。

「世兄說得是。」吳知府又說:「我跟吳大令今天奉命而來,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只請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總管指封,說封甚麼,就封甚麼。至於將來估價,是不是可以抵虧空有餘;就不是我們所能為力的了。」

吳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錢的東西充數,以為就此可以抵欠虧空;所以不能不聲明在先。曹頫還沒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卻很明白,便低聲向曹頫說道:「請四叔跟吳太尊說:我家絕不敢藏私。」

曹頫被提醒了,「吳太尊請放心!」他說:「請兩位儘管看,儘管封;絕不讓兩位在公事上為難。」

兩吳都有過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經驗,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婦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糾纏不休,情勢弄得非常尷尬。吳知府剛才那番話,即有不願惹麻煩之意;如今聽曹頫這一說,知道曹家的家教嚴,一家之主的話,不作興打個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既然昂翁這麼說,貴縣就開手封吧!」他向吳知縣說:

「派老成一點兒的人!」

「是!」吳知縣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聽差說:「麻煩管家,叫我的人來。」

吳知縣的跟班遠遠在伺候,受喚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戶房的三名書辦來,吳知縣有番話關照。

「曹織造在江寧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愛戴;如今曹四老爺是因為虧空封產,以備抵償,不是抄家;你們弄清楚了沒有?」

「是!」三名書辦齊聲回答。

「回頭你們下去揀老成的人,聽主人家派人帶路,說封甚麼,才封甚麼。別胡亂動手,更不準騷擾;尤其不可驚了人家的內眷。」

「是!」

「下去吧!」吳知縣回頭看到曹震,便又說道:「世兄,這三個書辦交給你了。」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後向三書辦說:「三位請!」

曹震將他們引入一間空屋,如款待賓客似地,已備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從何處起手查封。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走到曹震面前,低聲說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張圖來。」

圖是曹家的地圖,畫明進出方向;註明堆存箱籠的件數,清楚明白。為頭的刑房書辦,不由得感嘆:「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幹,十個男子漢都抵不上;真正名不虛傳。」

光是查封一事,可說毫無麻煩,因為只封箱籠櫥櫃;至於箱籠櫥櫃中置何物,另有清冊,將來派出委員估價時,方始逐件清點;此時只須編具字號,貼上封條,便算完事。

令人擔心的是兩件事,一件是查帳;要查明究竟虧空多少?再一件是估價;看查封的動產、不動產,夠不夠賠補虧空。兩事比較,查帳又比估價更覺可憂;因為估價必派首縣,而吳知縣人既厚道,跟曹頫又有交情,將來必蒙照應。查帳就不然了!一個黃二侉子已不易對付;加派的一個委員,更是江寧官場中有名的精明腳色。

此人姓魏,久任州縣;坐堂問案,有句口頭禪:「你不說實話,我剝你的皮。」因而得了個「魏剝皮」的外號。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幾分心事。

「你只聽他的外號就知道他的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說:「而況這次丁憂起復,分發原省;頭一趟派差使,當然要格外巴結。你看著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煩?」

「你別擔心!不妨打聽打聽,有甚麼熟人可以託託人情。」震二奶奶低聲說道:「丁憂兩年多,坐吃老本;起復以後,少不得要應酬應酬,亦正是要錢用的時候,咱們送他個兩三吊銀子,買他個高抬貴手,你看如何?」

曹震沉吟了一會,覺得他不妨試一試;於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聽,回復讓人倒抽一口冷氣。

「千萬使不得!」他將打聽的話來告訴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賑報了虛帳;出事的縣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當然說了實話,面託成全,還送了五百兩銀子。他沒有說不幫忙,銀子也收下了;這不是沒事了嗎?哼,你猜怎麼著?」

「你別問我?你就說吧!」

「這魏剝皮真該剝皮,回省覆命,見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兩銀子交了上去,說是賄款,幸而那藩台倒還厚道,覺得魏剝皮未免過分;參放賑的縣官,沒有再提行賄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著又說:「如果咱們送他兩三吊銀子,他照樣這麼一回,吃得消嗎?」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發了好一會的楞;然後開口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剝皮真能剝了咱們的皮。你還是照對付黃二侉子的辦法,到搪塞不過了,就推在我身上。」

但是,魏剝皮卻非黃二侉子可比;他找了曹震去問話,輕聲細語,措詞平和,跟他的那個外號全不相稱。問到最後,說出一句話來,讓曹震大吃一驚。

「看樣子非得見一見尊夫人不可了。」

這句話讓曹震無法介面,因為既無法推託;更不能允許,而又別無話說,只覺得窘迫不堪。

「讓尊夫人拋頭露面,也不成體統。」魏剝皮自己把話拉了回來:「這樣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經手,而尚無著落的帳目,一款一款開出來,請老兄帶回去,問明尊夫人,一條一條寫下來。有了結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是,是!」曹震再無話說。

「今天不早了。老兄請回吧。等我把要請教尊夫人的事項開出來;請老兄明天來取,或者我派人到府上。」

「我自己來取;我自己來取。」

第二天見面,魏剝皮遞給曹震一個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壓手驚心;抽出來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氣,密密麻麻地寫了五張信紙,要問的帳目,一共二十幾筆。

儘管曹震焦憂、憤懣、咀咒不絕,而震二奶奶卻很沉著;甚至還不時露出些微得色,這就讓人莫測高深了。

「下次魏剝皮再請你去問話時,你告訴他,要問的事太多,又隔了那麼多年,而且帳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兒想、慢慢兒查。」震二奶奶又說:「你要格外表明,這並非有意拖延;請他設身處地想一想,也會知道是件沒法兒急的事。」

「話我會說;事情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照你的話,遲早有個結果給他;我可想不出來怎麼樣才會有交代得過去的結果。」

「你別管。『沒有金剛鑽,不攪碎磁器』;他會剝皮,我會抽筋。走著瞧吧!」

曹震既信又疑;靜下心來細想一想,總覺疑多於信,「你還打算治魏剝皮?」他問:「你是怎麼抽他的筋?」

「我已經看出一點毛病來了。你等我好好兒想一想,等想停當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聽得這一說,曹震才比較安心;第三天見了魏剝皮,將震二奶奶的話,照本宣科地說了一遍;魏剝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厲害腳色,當下說道:「尊夫人是女中豪傑,說的話真是擲地作響;幾時可以有結果,請尊夫人自己定規好了。只要不誤范制軍覆命的期限,怎樣都可以。」

「像這樣的事,最晚到甚麼時候就必得覆命了?」

「查封之日,已先拜摺覆命,說在清查了。」魏剝皮以一種自己人相商的語氣說:「老兄也是老公事,這種事覆命愈早愈好。為甚麼呢?查清楚了才能覆命;一時不能覆命,就是一時查不清楚,顯得內情複雜,若往壞處去想,對令叔很不利。」

話雖含蓄,曹震卻聽得出來,「內情複雜」,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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