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二

最初五天,芹官的興致極好;在車上帶幾部方誌,打尖宿店時,總要抽空尋訪古蹟,或者打聽打聽風土人情。作伴的是王達臣;芹官跟棠官都管他叫「王二哥」。

王達臣年紀雖輕,南來北往卻走過十幾回,不但熟悉一路上的山川形勝;而且也裝了一肚子江湖上的奇聞異事,有著談不完的話題。每天晚上,夏雲總要來催個三、四遍,小兄弟倆才肯歸寢。

到了第六天,住在徐州;芹官想多留一天,看一看項羽與關盼盼的遺蹟,馬夫人答應了。那知尋幽探勝之不足,還想多留一天,馬夫人嘆口氣發話了:

「你也該懂點事了!眼看就有一場大禍——。」

想縮口已自不及;芹官追根究問,終於知道了北上的緣故。這夜枕上思量,通宵不寐;第二天起來,就再也看不見他的笑容了。

夏雲是早就在上路的第一天,便由馬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便勸芹官說道:「芹二爺,你也別難過!太太心裡本就不好受,見你這樣子,越發犯愁。到底你是爺兒們,得打起精神來頂下去。」

「不錯?」芹官答說:「我心裡在想,我得回南京,跟大家在一起。」

「你瘋了!」夏雲駭然:「怎麼起這麼一個念頭。」

「我一點都不瘋。我也得磨煉、磨煉;這就是一個磨煉的機會。」

看看勸不醒,夏雲不再理他,但卻悄悄告訴了馬夫人;商量下來,也只有暫且置之不理,反正路越走越遠,他慢慢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們想得到,芹官當然也想得到,路越走越遠,回南京便越來越不容易。因此,一個人盤算了好一會,先去找王達臣談這件事。

「王二哥,如果我現在要回南京,你能不能想法子,抽出人來送一送?」

「咦!」王達臣大為困惑,「芹二爺這是怎麼回事?」

「這,請你先不必問。」

王達臣便不再問;想了想答說:「要抽只有抽小夥計,我不放心。這裡慶成鏢局的二掌櫃,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請他派妥當人選。不過,這得太太交代下來。」

「當然、當然!我也不能私下開溜。」

於是,晚飯以後,避開夏雲,他向母親微微吐露了心意;馬夫人裝作不解,只是把話題扯了開去。

這一下使得芹官大為困擾;迫不得已只好直說了,「娘,我想我還是回南京的好。不管怎麼樣,有事多一個人總是好的。」他緊接著說:「我已經跟王老二商量好了,他可以請徐州慶城鏢局派妥當人選。」

「夏雲跟我談過了。我以為你只是隨口一句話;原來真有這個意思。」馬夫人從容不迫地說:「共患難不必一定在一處;你去了沒有人照料你,只給你二嫂子添麻煩。」

「不會的。」

「你是不願意給她添麻煩;而且想替替她的手,無奈你二嫂子不這麼想。」馬夫人又說:「我聽秋月說,二嫂子曾經苦口婆心勸你要讀書上進;說咱們曹家將來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能聽她這句話,比甚麼都強。」

芹官說不下去了;可也沒有明白放棄了原意,只是等著,等馬夫人能鬆一句口。

對馬夫人有所要求,先不許可,到頭來畢竟是做娘的讓步,像這種情形,數不清多少回了;然而這一回,馬夫人是絲毫不會動搖的。

「再說,年近歲逼,越往北走,天氣越冷,冰霜雨雪,幾千里的長途,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走?」說著,便伸手到腋下,抽出手絹去揉眼睛了。

聽得這句話,芹官頓如芒刺在背;趕緊答一句:「娘別生氣,更不必傷心;我也是一時的念頭。我聽娘的話好了。」

「好了,到底是太太。」在門外已站了一會的夏雲,一掀門簾出來;故意用不滿的語氣說:「我們是丫頭;再是好話亦只當耳邊風。」

芹官唯有報以苦笑;站起身來說:「我找王老二。」

王達臣還跟夥計們在一起喝酒;一見芹官,大家都站了起來,騰出上面的位子,留他喝酒。

芹官雖是「養在深閨」的紈袴,但到底讀的詩多;經此五六天的旅途歷閱,經驗印證想像,對世故人情,大有意會。知道此時謙讓,了無意義。

突然間夏雲出現,卻不肯入屋,只向芹官招一招手,等他到了門口,她才低聲說道:「震二爺派人連夜趕路,送來一封信。太太等著你去寫回信呢。」

聽得這話,芹官便向王達臣說道:「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們喝酒了。」

「好說,好說!芹二爺儘管請便。不過,」王達臣問說:「有件事想問芹二爺;回南京——。」

「喔,」芹宮不待他話畢,使即回答:「這件事作罷了。」

「那麼,」王達臣有些一躊躇,「明天走不走呢?」

為了安排芹官回南京,自然得留一天;此時取消原議,如果照舊趕路,使須連夜預備車馬。

芹官明白他的意思,毅然決然地作了主張:再留一天。

於是見了馬夫人,先聲明這件事;然後看曹震寫來的信,說接到京信,丟官已奉明旨;抄家亦必不可免。不過曹頫的另一件案子已結,只是罰俸了事。他決定年內動身南下,亦由旱路;請馬夫人一路留意,以免失之交臂。

「我盤算過了,年內趕進京是一定辦不到的;不如找個地方過年。」

「是。」芹官問道:「娘預備在那裏過年呢?」

「這要問王二:能不能趕到濟南?」

「那,我去問他。」

「乾脆把他找了來。我還有別的話問他。」

等把王達臣找了來說知經過,他很仔細地計算了途程,表示有把握可以趕到濟南過年,接著又問:「太太在濟南過年,是打算住店;還是有親戚家可以借住?」

「親戚倒有,年下都忙,不便打攪;還是住店吧!」

「住店得先派人去通知。年下空房一定有;不過伙食得先預備。」

「說得是。不然家家關門過年,有錢也買不到吃的。」馬夫人回頭說道:「夏雲你先拿個大錠給王二哥!」

王達臣那裏有曹震交給他的一筆銀子,本可不必再由馬夫人那裏支款;但因一路而來,愛慕夏雲,而夏雲卻總躲著他,現在有個親自從她手裏接銀子的機會,不願放棄,所以默不作聲。

夏雲卻沒有想到他有這樣的心思,而且是在馬夫人面前,諒他也不敢有甚麼表示,因而開箱子取了五十兩重的一錠官寶,走來交到王達臣手裏。

這一下王達臣既緊張,又好奇;夏雲跟他從未交過口,如今交銀子,總有句話,不知她會如何稱呼;自己又該怎樣叫她。

正心裡七上八下時,夏雲開口了:「王鏢頭,這個給你。」她說得快,動作更快,將銀子遞了過來,等王達臣剛一接,她就鬆手了。

王達臣正抬眼在看她,也沒有想到她的手會鬆得那麼快,一下沒有接住;五十兩重的一錠官寶剛好砸在他的腳尖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差一點出聲。

夏雲也發覺自己的行動,不免魯莽了些;心有歉意,卻猶不願開口,反是芹官趕來慰問:「怎麼,砸在腳上?疼不疼?」

「不要緊,不要緊!」王達臣自然硬充好漢:「這算不了甚麼!」

「那你就請坐吧!」

芹官硬按著要他坐下;王達臣還遵守著規矩,應該站著回話,最後是馬夫人說了一句,他才斜欠著身子,在進門之處坐了下來。

「達臣!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馬夫人說:「我家四老爺出京了,也是走的旱道;半路上遇得見嗎?」

「那可說不定。如果四老爺為了趕回來過年,不按著站走,就多半會錯過。」

「有甚麼法子。能不教錯過?」

「只有託沿路的店家。」王達臣問:「四老爺是甚麼時候出京的?」

「信上沒有提,只說已在路上了。」

「噢!」王達臣想一想說:「看樣子總不會已過了徐州;一路迎上去,保不定就在濟南見面。」

「那倒好。」馬夫人又說,「反正這件事託你了。」

「是。」王達臣停了一下問:「還有甚麼吩咐。」

「就是這兩件事,你請回去吧!」

於是王達臣起身請了安,方始轉身;行動之間,已看出有些不大俐落,因此,馬夫人便埋怨夏雲。

「那一下怕砸得不輕,也不知道傷了筋沒有?看他走路都有點兒瘸了。你也是!何不等他接住了再鬆手?」

一路來夏雲從未受過責備,這時自是脹紅了臉,不敢作聲;芹官頗為不忍,便即說道:「他們走鏢的,有秘製的金創藥,就算傷了筋,一敷上藥就沒事。」

「但願沒事,不然騎馬都不能騎;豈不是耽誤路程?」

聽馬夫人這一說,夏雲大為不安;這一夜夢魂驚擾,睡不安穩。到得天亮起身,叫醒棠官,替他穿好了衣服,央他去看一看王達臣。

「昨兒個把他的腳給砸了,不知道受傷沒有?」夏雲緊接著解釋她關切的緣故:「太太說腳受了傷,不能騎馬。這一耽誤了路程,豈不是我的罪過。你只去看一看,回來告訴我;別多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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