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一

擾攘終日,秋月真是累了;卻以次日做佛事還有許多瑣務,必得事先預備,撐到三更天,勉強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說道:「我可得趕緊去睡一覺;明兒還要起早。」

一語未畢,有人敲門;冬雪說道:「不知是誰?這麼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於是冬雪親自去應門;問道是誰時,門外的聲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著燈籠陪了來的。

「這麼晚了,」冬雪一面讓他進門;一面問道:「有事嗎?」

「沒事。」芹官歉意地答說,「只是睡不著;來看看你們。」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們可是要睡了。」但話到口邊,還是縮了回去。

隨後迎了出來的秋月,也聽見了他的話;心情與冬雪相同,頗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卻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強打精神來周旋了。

「明兒做佛事;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沒有?」

「沒有。」秋月答說,「都預備好了。」

「你喝甚麼茶?」冬雪問道:「火盆裏剛續了炭,要等火上來,才有開水;可得等一會兒。」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裏一陣響,便即問說:「可有甚麼吃的?」

「你想吃甚麼?」

「隨便。」芹官很遷就地,「現成的就行。」

「有齋僧的素包子,大廚房送了兩盤來;你吃不吃?」

芹官幾乎從未吃過出自大廚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趕緊補了一句:「還不壞!鹹的又比甜的好。」

「那好!我來兩個。」

「可也得等。」冬雪說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熱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說:「冷包子就熱茶,別有風味。」

秋月本要勸阻,轉念又想:不日長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飯,投宿有店,就很不錯了,何來如許講究?因而住口不語。

但此念一動,卻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還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歸寢,沒有一個像春雨那樣,毫無避忌的人照料,實在叫人不能放心。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你早上起來,是自己穿衣服,還是春雨替你穿?」

「多半是春雨。有時候是別人。」

「你自己會不會穿呢?」

這句話大大地傷了芹官的自尊心;抗聲說道:「一個人連穿衣服都不會,那不成了廢物了嗎?」

「你別跟我嚷嚷,總要我自己見了才相信——。」

「那容易!」芹官搶著說:「今晚上我睡在你們這裡;明兒一早你瞧著就知道了。」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見得能入夢,因而點點頭,表示允許。

接著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輕軟,便知他穿的是一件絲棉袍。掀開他芝蔴布的罩袍,只見是件藍灰寧綢的薄絲棉袍;下著玄色軟緞紮腿夾袴;白綾襪子;一雙烏絨粉底單樑薄棉鞋,數九寒天,卻只是初冬的打扮。

「這樣子上路,怕不凍僵了你!尤其不能穿絲棉袍,一遇了雨,又溼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說:「你站起來我看看?」

「幹嘛?」芹官問說;但還是站了起來。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說,「明兒我找件摹本緞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腳上要著羊皮快靴,拿袴腿掖在靴筩子裏,皮袍再拿腰帶一紮,乾淨俐落,風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遠門行裝。」

「你沒有出過遠門。」芹官笑著說,「倒挺內行的嘛!」

「誰說我沒出過遠門?我跟老太太進京的時候,你還在太太肚子裏呢!」

這一說芹官明白了。原來曹寅、曹顒父子,相繼病歿;先帝作主,以曹頫嗣繼曹寅為子,承襲江寧織迼,以養兩代寡婦,曹老太太感激涕零,親自進京,叩謝天恩,行至中途,為李煦攔了回去;那時馬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所懷的就是芹官。

提到這段往事,秋月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芹官卻不明瞭她曾經主人家兩度破家的命運,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歡,便逗著她說:「那時你也不過像碧桃那麼大吧?」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著空中,「好快!」

「快吃吧!」冬雪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壺熱茶,放下來又說:「吃飽了送你回去睡。」

「我今兒不回去。」芹官答說,「你別攆我。」

「你跟我來睡。」秋月介面,「把你的床,讓給他。」

「不!你跟我來睡,把你的床讓給他。」冬雪接下來解釋,不歡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裏,把我的抽斗翻得亂七八糟。兩支眉筆,一支折成兩截;一支不知弄那兒去了?」

「我找不到毛筆,只好使你的眉筆!」芹官還振振有詞地說。

「對了!秋月屋子裏有毛筆,你睡在她那裏最好。」

秋月也怕芹官亂翻她的抽斗;因為閒弄筆墨,有些不願為人所見的幽思怨語。當下便說:「這樣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這好!」冬雪忽發奇想,「老太太明兒除靈;又看你要進京,一定捨不得你,說不定會回來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託夢給你——你可千萬記住了!明兒說給我們聽。」

那知不但一夜無夢,而且幾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則是芹官略有擇席的毛病;再則處處觸及對祖母的回憶,從他有知識時記得第一次睡在祖母裏床的情形,到彌留時一雙失神的眼睛,還是看在他臉上的印象,無不歷歷在目。

一陣陣心酸,一陣陣流淚;到得第二天冬雪來喚他起床時,將她嚇一大跳。

「怎麼啦?你!」

芹官倒是老實回答:「想到老太太,有個不難過的嗎?」

「原來你是哭了一夜,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冬雪異常歉疚,「早知道這樣,我把我的床讓給你睡了。」

「那一來,我記起我睡過你的床,就會更想你。」

冬雪心中一動。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麼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裡一軟幾乎改變初衷,願意頂春雨的缺了。

「你如果想我,你會不會哭?」

「那可不知道。」芹官答說,「你做的事能讓人感激涕零;我想來自然會哭。」

這時恰好秋月走了來,把他們話都聽了進去;當下說道:「別一早就說傻話了!和尚快來了;有得大家忙的,別耽誤工夫了。」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著磕頭;和尚一天在靈前唸幾遍經,就得磕幾遍頭。到晚來放瑜珈燄口,照例附帶超度昭穆宗親,磕頭的地方多了兩處。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將棠官找來,幫著磕頭。到二更時分,燄口收場,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著料理馬夫人啟程進京;還忙著過年,只少數幾個人,內心悽悽惶惶,但三天的佛事,日夜鐃鈸齊鳴、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樹倒猢猻散」的感覺。

到得第四天為曹老太太除靈,木主請入家祠;輓聯之類,一起焚化。接著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曹老太太的「遺命」,當時便有人哭出聲來。

「我也很難過。」馬夫人強忍著淚水說:「天下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咱們家遠不如從前了;人貴見機,如果仍舊想著從前那些好日子,守著不肯走,不但自己耽誤,也耽誤了人家。」

所謂「人家」是指主人家而言;機警的聽出弦外之音,頓時改變了心意。一有人開了頭,跟著走的人就多了;半天的工夫,到震二奶奶那裏自陳願意被遣的,十停中佔了六停。

「真沒有想到!」震二奶奶不勝感慨地,指著名冊上打了紅圈的名字說,「我原以為這些都會留下來的,居然也要走了。也好,走了乾淨。」

「人生本來就是勢利二字!」秋月這樣勸她,「如果看不破,就是自尋煩惱。」

「我當然看得破;我這半輩子,見過的勢利,比誰都多。」震二奶奶又說:「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甚麼?」

秋月對她所知極深,不用多想,就有把握猜到,「震二奶奶,你看不破的,只有一個字。」她說,「我不必說出來,你也能知道。」

「你猜是一個『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興奮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當妹妹看待;只有你曉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認命,只有這一片爭強好勝的心,看不開。這一回讓我們二爺把我弄得這麼灰頭土臉,我一想起來,一顆心就揪緊了。不過,我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你看著好了!」

說「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場面的一句話;但有了後面一句「你看著好了!」便是相當認真的語氣;秋月就不能不重視了。

「震二奶奶,你剛才說拿我當親人看,這可真正折煞我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能不問問震二奶奶,你是預備怎麼樣把面子找回來?也許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這個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震二奶奶似乎不願多談;顧左右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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