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

「你倒早!」馬夫人詫異地看著秋月,「莫非有甚麼事?」

「是!」秋月答說,「來告訴太太一個消息,震二爺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好消息,是由一個壞消息來的。」秋月緊接著說,「其實也不算太壞。」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馬夫人心裡明白,一面向小丫頭揮揮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裏的一張軟塌上,同時招一招手。

於是秋月便端張小凳,坐在她前面,從容不迫地將曹震深夜聞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經過,細細地說了一遍。

但馬夫人一聽會抄家,心就亂了;一時心事如潮,還無法聽清楚她的話。好半晌,眼中閃現了淚光。

「太太別傷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經過這番挫折,能讓芹官知道,重振家聲,希望在他身上,一發了憤,讀書上進,反倒是塞翁失馬的一件好事。」

「我不是傷心別的。」馬夫人搖搖頭。「只捨不得住了這麼多年的地方。」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太太打起精神來,還有好些事,要跟太太請示呢!」

馬夫人點點頭,想了一下問:「震二奶奶呢?她怎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因為——,」秋月突然想到,到了這時候,說老實話反而省事,便接下去說道:「震二奶奶覺得有些話,由我來跟太太回,比她自己來說更合適。」

「喔,是那些話。」

「第一,想請太太把棠官也帶了去——。」

「這行。也是應該的。」馬夫人說,「我們母子在一起;也該讓他們父子團圓。不過一路上,季姨娘有點兒難對付。」

「季姨娘不走;眼前也不必告訴她。只把棠官帶走,將來讓她知道,太太也不是處處順著她;這裡震二奶奶對付她就容易了。」

「這說得也是。」馬夫人問:「還有呢?」

「還有,」秋月忽然問道:「太太預備帶點甚麼東西?」

這一問將馬夫人問住了;楞了一會說:「不是不能再回來了嗎?」

秋月懂她的意思;也正是怕她有這樣的意思——既然不回來了,不該把自己的東西全帶走?這話不必等她說出來,就要把它攔回去。

「是的。不能再回來,所以要請太太挑一挑,只能帶點要緊東西。」秋月緊接著說:「既說去看老太太的病,當然不能多帶東西,不然露了馬腳;還怕京裏得了消息,更加不好。再者,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

馬夫人半晌作聲不得,但畢竟說了句:「我懂了。儘量少帶。」她接著又問:「那天走?」

「已看過皇曆了,大後天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明天先替老太太除靈。」

提到這一層,馬夫人又傷心落淚。這一回秋月不再勸了;因為聽說「外老太太」病重,原該著急。這兩滴眼淚,反容易令人相信,她的匆匆進京,確是為了省親。

「還有件事,」秋月悄悄說道:「太太要真的當作外老太太有病;連芹官面前都不必說破。要說,也得上了路。」

「我明白。」馬夫人說,「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帶了去呢?」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馬夫人想帶秋月同行。及至秋月老實說了震二奶奶的打算;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罷。

於是秋月又說:「春雨自然要帶走的;我讓冬雪也跟了去,加上太太屋子裏的人,路上也夠使喚了。」

「冬雪倒也罷了。」馬夫人遲疑了一會說:「春雨,就不必了吧。」

此言一出,秋月大為詫異;回想當初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此刻態度大變,自然是對春雨大為不滿。原因為何,自不能問。

馬夫人卻不等她開口,自己就先明說了,「我看,自從老太太去世,她慢慢兒變了!聽說她常常私自回家;在芹官身上也不像從前那麼在意了。常時還鬧個脾氣甚麼的。如果縱容慣了,將來弄成個尾大,尾大——。」

「尾大不掉。」

「對了!弄成個尾大不掉的局面,倒不好了。」馬夫人停了一下,又放低了聲音說:「再說,到了京裏,不比在家;才十三歲的人,弄這麼個人在屋子裏,說起來也不是一件好聽的事。」

秋月默不作聲。馬夫人的話,自然很有道理;但她總覺得非人情之常,春雨如果覺得難堪,定要相從,豈不又生風波?這時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煩了。

「怎麼?」馬夫人問,「你覺得我錯了。」

「太太這話說的太重了。」秋月急忙解釋,「我是在想,春雨只怕會傷心。」

「不見得。傷心的只怕是芹官。」

這話含蓄甚深;秋月便問:「太太從哪裏看出來,春雨不會傷心?」

「你不信,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氣看。眼前不必告訴她,我們母子一去不回來了;只說我想留她看家,反正一兩個月就會回來。」

「是!」秋月深深點頭。

接著便又商量,還要帶那些人?秋月第一個舉薦何謹;因為他懂醫道,路上少不得他。馬夫人深以為然。此外又選了兩個誠實得力,在曹家多年的老人;算起來下人已有十口之多,不能再帶人了。

等辭了出來,秋月復又回到震二奶奶那裏。曹震已經起身,夫婦二人對坐早餐;只見曹震挾了個包子給震二奶奶,看來前嫌盡釋,竟同新婚。秋月看在眼裏,心生感慨;俗語道的是:「家和萬事興」。早能如此,夫婦倆和衷共濟,又何致於落得今天的下場。

「你吃了沒有?」震二奶奶說,「大概還沒有,你坐下來吧。」

「不!我找錦兒一塊吃。」秋月接著交代:「太太那裏說妥了;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我先找錦兒去;一會兒再跟你細回。」

※※※

「太太是這麼說的嗎?」

「我騙你幹甚麼?」秋月答說,「我不明白,太太說她不會傷心,這話是打從那兒來的呢?」

「自然有來歷。看樣子太太也知道了。」

「知道甚麼?」

「莫非你還不知道?」錦兒亦頗詫異:「春雨的事,你竟不知道。」

「越說越玄了。」秋月急急問道:「春雨甚麼事,你快告訴我。」

正說到這裡,小丫頭端了托盤過來;錦兒便說:「咱們吃著談。就當聽笑話,包你開胃。」

秋月卻不這麼想,她總覺得冬夏春秋是一體,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有一份不能不關切的責任;當然也還有好奇心,先聞為快已不可能,此刻心就更急了。

無奈有小丫頭在,說話須得避忌;只好忍耐一時,到得坐下來吃粥,看小丫頭出了房門,才又催促:「這會兒可以說了吧?」

「有一回,不是你們喝酒行令,玩得挺熱鬧的;春雨不是不在場嗎?」

「是啊!就因為她回家去了;芹官彷彿六神無主地,我們才逗著他,替他解悶。」秋月問道:「那天怎麼樣?」

「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壞了。」錦兒放得極低的聲音:「這話也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聽說那天她喝了點酒,睡到半夜,發現床上有個人,是她大舅的兒子,嫡親的表兄。當時就鬧了起來;但只喊得一聲,讓她表兄捂住了嘴,以後就不鬧了。」

「為甚麼呢?」秋月想了一會,眨著眼問。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幸而一口粥剛嚥下喉,不然真得噴飯。

秋月也省悟過來了,臉上不覺一紅,「她就那麼賤嗎?」旋覺措詞不妥,隨又說道:「我倒不大相信。」

「我也不大相信。不過,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春雨一個月總得回去一兩趟。有時候是說明了的;有時候是溜回家,一早去到下午就回來了。」錦兒問道:「這總是以前沒有的事吧?」

秋月把筷子擱了下來,又傷感又埋怨地說:「你還說包我開胃!我一點都吃不下了。」

「你呀,真是忠厚!老太太沒有看錯人。」

「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錯了。」

「不!老太太當初也沒有想到,芹官的知識開得這麼早。再說,當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也很不錯。如今不同了;應該,應該功成身退了。」錦兒不好意思地說,「你別笑我在你面前掉文,不過除了這句話,我再想不出別的話。」

「這話說得並不錯。」秋月問道:「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樣,不必讓她跟了去?」

「不錯。」

「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

「她要是死了呢?」

一句話堵得秋月開不得口;好半天才說:「就算她不跟了去,芹官總也得有個人照應。」

「那還不容易。讓冬雪替春雨好了。」

秋月點點頭同意;卻又想到春雨,不勝感慨地說:「一個人真是想不到,變起來變得這麼厲害!」

「女大十八變,還有得變呢!」錦兒又說:「秋月,只有你沒有變。」

「叫我怎麼變?」秋月不願談她自己;此刻關心的只是春雨——實際是芹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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