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九

由於吳鐸的奔走,三個存摺的圖章掛失,另換新章,在縣衙門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辦妥了。

「震二爺,我再替你出個主意:你拿尊閫的新圖章去轉個帳,舊摺塗銷,用你自己的名義另換新摺。這麼辦既省事,又妥當,你看如何?」

「謝謝,謝謝!這個主意很高明。」

「那麼,我索性自告奮勇陪你走一趟。說不定要費一番口舌;有些話,震二爺你不便說,我來替你說。」

曹震心想,這話也不錯;好在摺子圖章都在自己手裏,也不怕他搞鬼,因而欣然領受了好意。

於是先到一家糟坊;後到一家醬園,有吳鐸代言,更有上元縣准予立案掛失的文書;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無異議地換了「震記」名義的新存摺。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入了八萬多銀子在那裏的一家木行;掌櫃是個大胖子,姓趙,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與的人。那知不然!

「震二爺,我跟你老,雖是初見,仰慕已久。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兒難處。」趙胖子掉轉頭問道:「震二爺,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過沒有,取款子格外有個約定?」

「甚麼格外的約定?」

「除了圖章以外,還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趙胖子緊接著說:「當時我就勸她;我說:震二奶奶,你的身分尊貴;這種打手印的辦法,窮家小戶,既不識字,又不用圖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這種辦法,傳出去會叫人笑話。震二奶奶不聽!她說:你別管!這筆款子數目大了點兒,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這麼著,定規了第一、憑摺子;第二、憑她本人;第三、憑她的手印。三樣缺一樣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氣冷氣,只得望著吳鐸;希望他能有一番說詞,勸得趙胖子變通辦理。吳鐸當然體會得這層意思;當下極力勸說,說震二奶奶臥病在床,不能親來;年近歲晚,需款甚亟,請他通融。趙胖子兀自搖頭,毫不賣帳。

最後,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脅了:「趙掌櫃,你可放明白點兒!這款子是要彌補織造衙門虧空的;誤了事,你吃不了,兜著走吧!」

趙胖子想了一下說:「既然震二爺這麼說,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張白紙遞了過去,「請震二爺回去,讓震二奶奶蓋個手印;寫上提款的數目。萬把銀子現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個三、五天的日子,讓我預備。」

這一下,曹震作難了;心中一動,覺得有跟吳鐸商量的必要。當下拉他到一邊,悄悄說道:「不知道內人有沒有手印的樣子在這裡?如果沒有,那好辦;隨便找個女人的手印蓋上就是。就怕有樣子在他這裡,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辦法辦了再說。」

「不,不!萬一露了馬腳,面子上就難看。」曹震低聲說道:「吳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氣看。」

吳鐸接受了委任,去跟趙胖子私下密談;談了約莫有兩刻鐘的工夫才來向曹震回覆。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這個死胖子心也夠狠的!震二爺,這個摺子的來路,讓他料透了:居然捏著脖子幹,我勸你不必答應。」

沒頭沒腦的一番話,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謂;楞了一回問說:「到底怎麼回事?」

「他說:如果震二爺缺銀子花;可以把這個摺子抵給他,先拿四萬,其餘隨後再說。」

「行,行!」曹震一迭連聲地同意,「就這麼辦。」

吳鐸卻反遲疑:「震二爺,」他出以一種歉然的神態,「你老恐怕還沒有懂他的意思。」

「他是怎麼意思?」

吳鐸略想一想,很快地說:「所謂抵給他,就是拿四萬銀子換摺子。」

曹震恍然大悟,「這就是說,我八萬多的一個存摺,取回四萬,就算拉倒?」他說,「這也未免太狠了一點兒吧?」

「所以我勸你不理他。」吳鐸很快地介面;接著又自言自語地咕噥著,「就算是撿來的錢,也不能這樣慷慨。」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就算是撿來的錢」一句話,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來的盤算是,用那兩個存摺一共六萬銀子有餘,彌補公款虧空;這一筆數目大,很可以好好運用。但如不能兌現,一切都無從談起。

「震二爺!」吳鐸卻又開口;只是欲言又止,彷如非常為難地,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吳三哥,有甚麼苦衷?」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談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幾句純為你震二爺設想的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既然是為我,又有甚麼不能說的呢?」

「這話對!我就說吧。」吳鐸停了一下問說:「震二爺,那兩個摺子上的錢,你夠不夠花?夠了,不必再談;不夠,咱們再想辦法。」

顯然的,曹震如果答一句「夠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聽不到了。因此,曹震不暇思索地答說:「不夠。」

「既然不夠,震二爺,你就不能不拿撿來的錢看了。」吳鐸緊接著說:「三個摺子,你用了兩個,多下一個還了給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見情。」

這句話說中了要害,曹震決定慷他人之慨。但討價還價,卻有餘地;略作考慮以後說道:「吳三哥,託你跟他去說:六萬銀子抵換給他;兩萬現銀,其餘四萬,轉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摺。」

往返磋商,議定五萬五千銀子抵換,一萬五現銀用金葉子折算;四萬改立震記的存摺。

「就這樣吧。」曹震問趙胖子:「該怎麼個手續,你說。」

「請震二爺在摺子上批個『全數提訖』;蓋上立了案的新圖章就行了。」

這辦法乾淨俐落,毫不費事;曹震欣然同意。於是趙胖子立了新摺:兌足金葉,用個建漆朱紅盤捧了出來。曹震便在原摺上親筆加批,蓋上新章;當場交割清楚。

「我作個小東,」吳鐸說道:「請震二爺、趙掌櫃河房一敘。」

「那裏,那裏!」趙胖子抱拳說道:「本當我作小東,無奈總督衙門張師爺三天前就約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處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曹震自然要慰勞慰勞吳鐸;但卻不願與趙胖子同遊;聽得這話,正中下懷,還怕吳鐸堅邀,壞了興緻。

他搶在前面說道:「不敢,不敢!改日我來奉邀。」

辭了出來,轉往秦淮綺春院。年歲逼近,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吳一到,倍受歡迎。曹震好久沒有能大大揮霍了;這天無端發了筆橫財,當然要做豪客,「叫條子」將舊院各葩都招邀了來。每個姑娘帶丫頭,老媽各一;外帶弄笛吹笙的樂工,至少一名;加以幫閒的、賣零食的、賣花的等聞風而集,擠得滿滿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這種盛況。

笙歌嗷嘈,脂香粉膩;屋雖不小於舟,春則猶深於海。珠圍翠繞中的曹震,意氣飛揚,樂不可支;正在興頭上時,只見興兒匆匆奔了來,直闖筵前;曹震雖已醉眼迷離,也能看出他臉色有異。

盜摺一事,完全是曹震一個人所幹,連興兒都未曾與聞,所以這天亦沒有帶他到趙胖子那裏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不免嘀咕;剛要動問,興兒已先開口了。

「二爺,請回去吧!」

「甚麼事?」

興兒欲言又止,只是看著左右;曹震隨即起身,招招手將興兒帶到僻處,好容他明說。

「二奶奶吞了個金戒指。」

「甚麼?」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麼回事?」

「二奶奶存錢的地方來了一個人;跟錦兒見了面,裏頭就亂了!」興兒吞吞吐吐地說。

「怎麼叫裏頭就亂了?話說得不清不楚。到底怎麼回事?」

「二爺自己總知道吧!」

曹震知道東窗事發;定一定神說:「不要緊,你長話短說。是怎麼亂了。」

看曹震的神色,興兒略為心定些;當下說道:「我在外頭,也不大清楚。聽中門上說,二奶奶由太太那裏趕了回去,叫了小丫頭去問。接下來,就是叫我進去問:二爺今天到那裏去了?我說我不知道;二爺今天出門,沒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錦兒說:趕緊都去問一問;等錦兒出門回來,就聽說二奶奶吞了個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場;上上下下都驚動了,現在派出四撥人去,到處找二爺,快回去吧!」

曹震心裡七上八下,想像上上下下亂成一團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過,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頭皮,向吳鐸說道:「舍間有要緊事,我不能不趕回去;敗了老兄的興,實在抱歉之至。這裡——。」

「震二爺,」已看出端倪的吳鐸,搶著說道:「這裡請你不必管了;我來料理。」

「是,是!開銷了多少,給我一個數目,我馬上叫人送過來。」

「小事,小事!請吧。」

出門上車,興兒跨轅;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緊話,隨即掀開車簾,大聲問道:「二奶奶怎樣了?要緊不要緊?」

「現在還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曹震搜索記憶,想不出有甚麼吞金獲救,得以不死的見聞,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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