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六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穩;這一回,她認為馬夫人知道了這回事,自會找她去問,卻是錯了。

馬夫人自然要找人來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談,先把曹震送來的「京信」拿給她看。由於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說甚麼。

「不是甚麼好消息,不過也有點用處。震二爺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帶來的話,我覺得奇怪。」馬夫人突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裏有多少私房?」

秋月自然答說:「我不知道。」

「你聽人說過沒有?」馬夫人又說,「你跟我說老實話;這裡沒有別人,不要緊。」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難說了;只怕連錦兒都不清楚。」

「據震二爺說,真還不少。現在虧著十來萬公款,據震二爺說,拿震二奶奶的私房來彌補,足足有餘;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辦到這一點,他萬事皆休。不然,將來還有得鬧。」

秋月大為詫異,「震二爺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辦法?」她說,「莫非是有意作難?」

「我也是這麼想。震二奶奶有沒有這個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來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來,也不能這樣拿!就算她肯,我也不願意;倒像是我們馬家做了對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否?」

「我懂。」

「既然如此,震二爺的辦法,暫時就不用提了。不過,虧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補上,為這件事,我覺都睡不好!」馬夫人憂形於色地,「我問過四老爺,說虧空是有,不過兩三萬銀子;那知道有十幾萬!」

看馬夫人是真的發愁,秋月便忍不住說了:「四老爺是唯恐太太著急;震二爺要為難震二奶奶,少不得多報虛帳。兩頭折衷,大概五六萬銀子是有的。這銀子要補上應該不難。」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要怎麼辦?」

秋月想了一會,很沉著的問:「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麼能湊出一筆錢來,把虧空補上?我不知道你見過一個摺子沒有;我記得很真,四老爺拿給老太太看的時候,我也在。」

「我那裏倒收著幾個硃批的摺子,不過沒有細看;老太太交給我,我都鎖在拜盒裏。」秋月問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那一個?」

「是四老爺上摺子,說虧空分三年補完;那是大前年的事。當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滿了!如果虧空仍在,追究起來,罪名不輕。」

秋月細細思索了一會想起,「太太說得不錯,有那麼一個摺子。」她說:「等我去取了來。」

「不忙!咱們先商量。像這種事,皇上記不起,拖一拖不要緊;一記起來,若是沒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擔心,怕案中牽案,案中套案,問到這上頭,一查虧空,不但未減,反倒添了。秋月,你想,當今皇上的那種脾氣,能容得下嗎?」

秋月一面聽、一面想;聽到這裡,想到當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慄之感。

「我想過,」馬夫人接著發抒她的感想:「鬧虧空不該怪四老爺,也是用途太大;應酬太多,不得已而積下來的。倘或出了事,讓四老爺一個人受罪,良心上怎麼說得過去;所以如今甚麼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彌補了這筆虧空。」馬夫人停了一下說:「我是早在盤算這件事了;現在震二爺提了起來,又有京裏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那怕過個窮年,還是舒坦的。」

秋月聽完,大為驚異,一直以為馬夫人忠厚有餘,見識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錯了!她不但識得輕重緩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個一家之主。

於是秋月也覺得應該盡忠竭智,幫著馬夫人料理得有個圓滿的結果;點點頭用心思索了一會說:「既然太太問到我,不敢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實在說,虧空是兩回事,公家的虧空,跟震二爺的虧空。可是兩回事又是一回事;這話怎麼說呢?如果公家的虧空了掉了,震二爺的虧空不了;將來公家還會有虧空,了如不了。我這話,不知道說錯了沒有?」

「不錯,不錯,一點不錯。」馬夫人深深點頭,「震二爺的虧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頭來仍舊是虧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連震二爺的虧空一起了掉。」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說,「若是太太覺得我的話還有理,我就索性說個辦法;第一步是細細算一算,到底公家虧空多少;震二爺虧空多少;第二步,咱們再想法子湊錢。倘或震二爺的虧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過去;公家的虧空,說不得只好動用老太太留下來的那筆錢彌補。留下來多少,全數置了祭田。至於留給芹官的東西,能不能動,請太太作主。」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點兒,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馬夫人想了一下說:「就這樣吧!說辦就辦;把震二奶奶找來,咱們三個人一起定規了它。」

等馬夫人派人去請震二奶奶時;秋月便匆匆趕回萱榮堂,取出貯放緊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細檢,終於找到了馬夫人所說的那件奏摺;帶回馬夫人那裏,震二奶奶已經到了。

「找到了。」秋月將那件奏摺一揚,「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摺子。」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馬夫人說,「你唸一遍!」

「是。」秋月唸道:「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奏,為恭謝天恩事:竊奴才前以織造補庫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帶完。今接部文,知已題請,伏蒙萬歲浩蕩洪恩,准允依議,欽遵到案。竊念奴才自負重罪,碎首無辭,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實出望外。奴才實係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補錢糧為重。其餘家口妻孥,雖至飢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顧。」

念到這裡,秋月特為停了下來看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卻有驚異之色,彷彿在問:「四老爺當初曾這麼奏過嗎?」

秋月喝口茶接著又唸:「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補一分虧欠,務期於三年之內,清補全完,以無負萬歲開恩矜全之至意。謹具摺九叩,恭謝天恩。奴才曷勝感激頂戴之至。」

「完了嗎?」馬夫人問。

「還有個硃批。」秋月唸道:「『只要心口相應;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真的?」震二奶奶張大了眼問:「皇上真的是這麼批的?」

「喏!」秋月將原摺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硃筆。」

震二奶奶楞了一會,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說:「怎麼一直把這個摺子,不當回事呢?我看,這回怕要出亂子!」

連她都這樣說,馬夫人也不免著慌;但秋月還沉著,「還來得及!」

她說:「今年到年底,也還是『三年之年』,只要『清補全完』,便算『心口相應』,仍是『大造化人』;說不定四老爺還陞官呢!」

「可是拿甚麼來升啊!」震二奶奶皺著眉說,「八、九萬銀子的虧空不是小數。」

看這樣子是慳囊難破,秋月忍不住說:「只有想法子湊——。」

「對了。」馬夫人很快地介面,「想法子湊。還得快;越快越好。」

震二奶奶不作聲,心裡七上八下地;平時甚麼事難得倒她,這會兒竟有些束手無策——顧慮是她自己;平時一直裝窮,這會兒突然能湊出幾萬銀子,就咬一咬牙捨了,也怕人背後笑她。

「你別三心兩意了。」馬夫人下了決心,「找通聲來商量。」

「先別找他!」這一點震二奶奶卻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說了心裡的話,「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虧空也加在裏頭,那就更扯不清了。」

「這話也是。那麼,」馬夫人想了一下說,「你看,該怎麼先把確數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門裏的『烏林達』找來。」

滿洲話管司庫叫「烏林達」;要清算虧空自然要找此人。但從曹寅定下的規矩,內眷不跟織造衙門的員役打交道,要找「烏林達」便須先找曹震;此為震二奶奶所不願,因而答說:「暫時不必找。」說到這裡,靈機一動,便又說道:「有一個人倒應該找;不過,我不願意去找。」

「誰?」

「隆官。」震二奶奶說,「衙門裏每月支出銀數,都有冊子送進來的;差不多我都看過。隆官經手購的料,還有讓二爺從他手裏挪用的銀子,該當算一算,可是——。」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經」的傳說;自須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緊的事;豈可避小嫌而誤大局?

「這怕甚麼!」她說,「明天就找他來算帳。」

「聽說這兩天出門了。」

「出門了?」馬夫人問:「在甚麼地方?」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裏去問了再說。」

馬夫人點點頭;卻又說道:「也不能因為他不在這裡,耽誤了大事。咱們先商量,這筆虧空,應該怎麼湊?還有,通聲的虧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虧還補上了,將來還是得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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