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五

一連兩天不回自己屋裏,第三天馬夫人派人來將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勸。

「夫婦吵嘴是常事;總是爺兒們讓一步。你這樣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會批評你氣量太狹。聽我的勸,這會兒就看你媳婦去。」

舊家的規矩,遇到這種事,只能設法敷衍,不能當面抗命;所以曹震陪笑答一聲:「是!我一會兒就回去。」

「甚麼時候?」

「這會兒馬上有個客人來;等會了客,我就去。」

「好吧!」馬夫人點點頭,表示滿意。

曹震決定襲孔子拜陽貨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時回去一趟,圓了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辭出來,便喚興兒:「你進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不在。」興兒答說,「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兒。」

原來如此!曹震心想,這不是絕好的一個機會;當即灑開大步,回到自己院子裏,小丫頭遞相傳呼:「二爺回來了。」

錦兒聽說,便迎了出來;臉上毫無笑容,也不開口,只把門簾打了起來,等他進屋。曹震便即笑道:「怎麼?還在生我的氣?」

「那兒敢!」

「二奶奶呢?」

「快回來了吧!」

「喔,」曹震立即介面,「原來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著我呢!等她回來你告訴她,我進來過了。」說完,匆匆而去。

錦兒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卻開不出口,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接著,震二奶奶回來了。

「怎麼回事?」她問,「看你的一雙眼睛,彷彿在發楞。」

「二爺進來過了。」錦兒將剛才發生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明發楞的緣故,「我不懂他是甚麼意思。」

「他算來應過卯了。」震二奶奶也將馬夫人喚了曹震進去,跟他所說的話,告訴了錦兒,「原說要會了客才來的;那知他耍了這麼一手。算了!夫婦做到這種地步,還有甚麼意味?」

錦兒無言相慰,事實上她亦有滿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打起精神來!」震二奶奶始終不服輸,低聲說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帳單裏頭夾了一張條子給他,讓他到那裏去避一避。今天他打發人送來一個拜盒;是我託他去重鑲的四個寶石戒指,裡面有這麼一張紙。」

從震二奶奶手裏接過曹世隆所寫的字條,上面只有八個字:「節後去揚州,下月回。」

「撕了吧!這種條子留著幹甚麼?」錦兒將字條撕碎,搓成一團,丟在痰盂裏。

「過節還有六天。過了這六天;你看我,好好來治那幾個東西。」

「我看,」錦兒說道:「季姨娘這回倒是——。」

「你別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她又是出了名喜歡攪是非的。」

「至少,夏雲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看他回頭還來不來。如果真的不進來;你去一趟。」

「我去?」

「對了。」震二奶奶說,「倒要看看,到底是安著甚麼心?」

錦兒不甚情願,「我沒有那麼賤。他到裏頭不進來,我為甚麼要到外頭去?」她說,「讓人瞧在眼裏,倒像我多稀罕他似地。」

這話具有多種意味,一種是對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議;一種是拿來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別又說些酸溜溜的話。」再有一種便是以退為進,有所要挾。

震二奶奶確是在利用錦兒,少不得好言相勸,「沒有人會說閒話。」她說:「儘管他不對;咱們守住咱們的道理,沒有人會笑你。」

錦兒遲疑了一會,才說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過,我可不能偷偷兒地去。」

「怎麼?」震二奶奶笑道:「怎麼叫偷偷兒地去?莫非還要他給你下張帖子;拿轎子來接了你去。」

「誰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吶——。」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趕緊說道:「是為我。」

她說到這話,錦兒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說:「白天,他那裏人來人往,我怎麼能去?」

「自然是晚上去。」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錦兒又說,「還得找個題目。」

「題目容易找,天涼了;說給他去換褥子鋪蓋。」震二奶奶又說:「先叫人去通知一聲,也使得。」

於是,叫人將興兒去喚了來,由震二奶奶親自交代,晚飯以後,錦兒去替「二爺」換寢具;另外還有話說。

「要說些甚麼呢?」

「看情形。總而言之,看他心裡想些甚麼;打算要做些甚麼?」

「那可不是三言兩語的事。」

「當然囉,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我可不幹!送上門去陪他,把我當成甚麼人了。」

「好,好,隨你!你多早晚回來都不要緊;我叫人等門。」

有了這幾句話,錦兒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來,帶著兩個小丫頭,打著燈籠,出了中門,由在那裏的興兒領路,來到曹震的宿處。

曹震是住在西園的假山上,沿著靠壁的雨廊拾級而上;向東三楹精舍,懸一方小匾,題名「鑑心山房」;前面極大的一片露台,左右兩樹丹桂,開得正盛;西風過處,老遠就聞到了香味。此時月亮已經上來了;但屋子裏卻點著明晃晃的巨燭,棋聲丁丁,錦兒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曹震正聚精會神地在打譜。

於是她先咳嗽一聲,等曹震抬起頭來,才平靜地說:「你倒風雅起來了。」

「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師爺他們一塊玩去了。」曹震問道:「你怎麼想起來,要來替我鋪床?」

「是二奶奶叫我來的。」

「哼!」曹震哼了下,「她倒還記得我?」

「你不也記得她嗎?」錦兒針鋒相對地,「不然也不會進來。」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錦兒發覺話不投機,便不作聲;指揮小丫頭進裏間臥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換上乾淨被套,卻聞見枕頭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事完回到外間,曹震頭也不抬地依舊在打譜。這種冷淡的樣子,使得錦兒心裡光火;便冷冷說道:「我不該來自討沒趣的;反正有人侍候,何必來做討厭人?早該迴避的!」

「你說甚麼?」曹震這時才抬眼看著她問:「你迴避誰?」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我沒有長鼻子?」

「桂花開得這麼盛,沒有長鼻子的人,也聞得出來。」曹震問道:「這又怎麼了?」

聽他話中有漏洞,錦兒捉住了不放;「你怎麼知道我是指桂花的味兒?」她說,「不但有桂花,還有桂花油。這又怎麼說?」

曹震不辯也不賴,「怎麼了?」他問:「你到底是來看我;還是來跟我抬槓?」

「本是來看你;這會兒要跟你抬槓。看你這樣子,明明是討厭我!我走。」說著,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盤灑了去。

「喔,」曹震陪笑道:「原來你是為這個不高興!那你就誤會了;我心思在一著要緊棋上,沒有聽見你的聲音。來,來,咱們外面賞月。」接著便喊:「興兒!」

等興兒來了,他關照到中門上去找小廚房的朱媽,看有甚麼現成的配菜要幾樣。越快越好。

及至興兒一轉身,他又喊住他說:「你再讓中門上到雙芝仙館看看,說我請芹官來賞月。」

錦兒是奉命來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諸多不便。想開口阻止,卻不知如何措詞?就這遲疑之間,興兒已下了假山,只得罷了。

時間不多,等芹官一來,許多話就不便說了!她心裡在想:如果想住在這裡,倒是很好的一個藉口,只說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賞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來一趟,只好住在「鑑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談。

要下決心時,記起枕上的桂花油;心裡不免膩味,便又遲疑了。這時小丫頭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現成有張方桌,可以擺設茶具。鋪排停當,曹震坐下來說:「八月節快到了。」接著又嘆口氣,唸一句:「『月兒彎彎照九州』!」

「『月兒彎彎照九州』,」錦兒接著唸道:「『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說:「也不一定要夫婦才能同羅帳!」

她是暗諷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卻別有意會,立刻介面:「你這話不錯!錦兒我倒問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錦兒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處,不過她的心思也極快,知道稍一遲疑,就怎麼樣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斬釘截鐵般的聲音說:「沒有那回事!」

曹震一楞,爽然若失地說:「你倒真是她的死黨!」

「甚麼死黨、活黨?」錦兒趁機說道:「你這樣子鬧法,只怕連老太太躺在棺材裡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裡是怎麼想來的?」

「我心裡想的,你還不明白?多少年來,她處處爬在我頭上,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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