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四

這年皇帝五旬萬壽,江寧織造衙門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年下備賞大臣的綢緞,改織「五福捧壽」之類專以祝嘏為主的花樣。由於通知過遲,必須趕工;偏偏又接到內務府傳諭:「江寧織造應解之件,交由蘇州識造解送龍衣時,一併送京。」而解送龍衣,有一定限期;算日子怎麼樣也趕不上。

趕不上也得趕;曹震跟織造衙門的司官商量,只有一個辦法,勉強可行,讓蘇州解龍衣的船隻,按預定日期啟程;江寧應解之件,加緊趕辦,由陸路北上,到山東濟寧等蘇州船到移交。如果濟寧趕不上,便沿運河追過去;反正水路慢,陸路快,一定可以趕上。雖然這一來,運費比自己專用船運,還要糜費;但畢竟是遵旨辦理,無從挑剔了。

為此,特為派人到蘇州去接頭。蘇州織造高斌的妻子,是今年剛剛成婚的四阿哥弘曆的乳母。

而四阿哥跟平郡王福彭,在上書房是最親密的同窗;以此淵源,高斌很願意幫忙,說萬一趕不上,他可以在濟寧等一等,不過太久了不行,兩三天尚無大礙。

及至商議派人由陸路押運應解之件到濟寧時,曹震道是不用派人,他自己去。

「起旱很辛苦,天又熱。」馬夫人倒是很體恤地,「我看另派人吧!」

「還是我去。」曹震從容說明:「第一,人家既有這一番盛意,我該當面跟他道個謝;第二,四叔至今未回,信裏也沒有說甚麼,大概是不便細說。我想跟高公談談,他現在的消息比咱們靈通得多,也許能透露一點兒甚麼;第三,是四阿哥的關係,他現在是紅人兒,不妨拉攏拉攏。」

「聽這一說,倒像是非你不可了。」馬夫人問:「這一趟要多少日子?」

「總得半個月。」

「你索性辛苦一點兒,儘力趕一趕,早去早回。」夫人又說「四老爺不在家,你又去了;怕衙門裏有事接不上頭。」

「不要緊,我把興兒留在家;衙門裏的事,差不多他都知道。」曹震又說,「我也交代隆官了,讓他常常過來看看,有事儘管交給他辦。」

於是,等曹震一走,曹世隆便無日不來了;震二奶奶偏也找得出那麼多事,交給他辦。有些事原來只有曹震知道的,此時要問興兒;因此他也得整天守著,不是在門房裏下象棋聊天,便是四處亂竄。這天在夾弄中遇見夏雲;她將他喚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們二爺那天回來?」

「不是說半個月嗎?」興兒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今天第十一天。」

「呃,」夏雲想了一下又問:「你每天在門房裏坐?」

「是啊?」興兒問說,「你問這個幹甚麼?」

「我問你句話,你可別跟人去說。」

「甚麼話?」

「你得答應了我,我再說。」

「行!我絕不跟人去說。」興兒笑嘻嘻地又說,「不過,得許我一點兒甚麼好處。」

「你想要甚麼好處?」

「把你身上的這個荷包給我,行不行?」

「我的不行。府裏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你要荷包,我拿棠官的給你。」夏雲四下看了看說,「你跟我來拿;順便我好問你的話。」

他要的就是夏雲貼身所繫的;棠官的荷包,並不希罕。但有機會跟夏雲私下說幾句話,總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當時便跟她走了。

「季姨娘不在家。」夏雲先交代這一句,意思不妨安心談話,「我問你,你昨天看見甘露庵的知客師太沒有?」

「見了,下午來的。」

「甚麼時候?」

「大概是未正。」

「甚麼時候走的呢?」

「這倒記不大清楚了。」興兒凝神想了一會,「那時我跟何大叔在下棋:彷彿看見她的影子。」

「喔。」夏雲沒有再說甚麼,神情有些失望;接著去拿了一個簇新的荷包來。

「是你繡的?」

「不是。」

「不是你繡的,就不必了。」說著,轉身就走。

「慢點!」夏雲突然叫住他:「你要我繡的荷包?」

興兒頗感意外,但亦不暇多想;只覺得是個機會,「也不一定非你繡的不可。」他說,「就把你身上的這個給我好了。」

「行!」夏雲一口答應;但卻有下文。「就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得許我一點兒甚麼好處。」

「你說,你說!」興兒大為興奮,「你要甚麼?只要我拿得出來,無不雙手奉上。」

「不要你的東西,只要替我辦件事。」夏雲將荷包解了下來,自己先送到鼻端聞了一下,方始慢條廝理地說:「這件事不能跟人去說;還得悄悄兒地,別露出痕跡來。你行嗎?」

「怎麼不行?你別門縫裏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知道你行!不過提醒你而已。」說著把荷包遞了過去。

興兒接到手裏,趕緊先聞一聞,脫口說了一聲:「這香味兒好!」接著便問:「要我幹甚麼?」

「你這兩天留心震二奶奶,」夏雲輕聲說道:「看她是不是有心事;跟隆官說些甚麼?」

興兒大為驚異,心想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不過他也很小心,不去詢問緣故,只答應一定照辦。及至問明了再無別話,隨即走了。

夏雲心頭略略寬舒了些;她是聽說無垢之後來看過震二奶奶,深怕一直在擔心的那件事會發作,要想打聽,苦於無人可託,如今對興兒稍假詞色,便驅使得死心塌地,唯命是從,說起來也是件得意之事。

誰知就在這時候,有個跟季姨娘一起到馬夫人那裏去的小丫頭,急匆匆奔了來,神色倉皇地說:「夏雲姊姊,你快去吧!姨娘要我來叫你;臉色難看極了,好像跟震二奶奶吵嘴了!」

夏雲一個心倏地往下一沉,頭上像有無數針尖在刺;強自鎮靜著問道:「你怎麼知道姨娘跟震二奶奶吵嘴了?還有甚麼人在那裏?」

「我是隱隱約約聽到的。這會兒秋月也趕去了。」

這下提醒了夏雲,有秋月在,諸事就好辦了。就怕季姨娘不會說話,本可無事,反惹出意外是非來。同時她也深深自責;馬夫人派人來請季姨娘,必非無故;應該想到,可能是這場是非,自己應該陪了去的。

自悔自責,都是無用處;要緊的是儘快趕到,因而一言不發,三腳併作兩步,直奔馬夫人那裏;進門只見丫頭、嬤嬤都站得遠遠地,臉上是警戒的神色;屋子裏卻靜悄悄地,聽不見有人說話。

於是,她穿過堂屋,到馬夫人夏天所在,三面通風的一座小花廳,輕輕咳嗽一聲,便聽季姨娘說道:「夏雲來了!請太太問她;無垢這個禿婆娘是怎麼說的?」

聽她是理直氣壯的語氣;夏雲立即有了主意,掀簾進屋,恰好視線迎著秋月,立即遞過去一個眼色,然後從容地給馬夫人請安說:「太太找我,有話吩咐?」

「太太是——。」

季姨娘搶著開口;但為秋月很快地攔住:「季姨娘,你別急;事情一定說得清楚。」

「是的,事情一定說得清楚。這都是無垢無中生有惹出來的是非。」說著,她疾趨兩步,走到季姨娘面前,捉住她的手臂:「姨娘你先請回去;沒事!」

「我不回去。」

「姨娘,」夏雲用平靜但很堅決的聲音說:「你答應過我的!這件事讓我來料理;你請回去,只當沒有這件事一樣。」

季姨娘還不大願意;馬夫人開口了,「夏雲的話不錯,你先請回去。」她又告誡、又規勸地說:「沉住氣,甚麼也別說:是非越說越多。」

季姨娘不敢不依,「那,我就先走。」她問夏雲說:「你把前後經過,細細跟太太回;若說要惹是非,早就一場大是非了。」

「季姨娘,」秋月皺著眉說:「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好,好!」季姨娘也悟出此語無益,一迭連聲地,「我不說,我不說。」

等她一走,夏雲才有機會去看震二奶奶的神情,愁眉深鎖,無限的委屈:渾不似平時眉掀目揚,一臉剛強的神氣;倒不免覺得她可憐。

「為這件事,我好幾天睡不著!」夏雲用這句話作開場白;接下來便從頭細敘,自無垢來勸季姨娘開始,一直到質問賽觀音為止。她說話極有分寸,「謠言」的內容,點到為止;而且處處顧到震二奶奶,絕無半點懷疑她清白的意思,最後自責地說:「我實在是讓這件事嚇昏了!總覺得是件根本沒影兒的事,她們嚼過舌頭,也就算了,何必告訴震二奶奶?一個當家人,成天操心得那樣子,還惹她生閒氣,也實在太說不過去了。早知如此,倒真還不如跟震二奶奶先說。實在是我錯了。」

實實在在是震二奶奶自己錯了。原來她是聽曹世隆告訴她,無垢勸他稍加收歛,外面對他倆已有閒話。震二奶奶便將無垢找了來細問究竟。無垢除了跟賽觀音同床共枕那一段以外;其餘都照實而言,連夏雲到甘露庵去查問這一段都有。但是她卻不知道夏雲還去問了賽觀音;前因後果,盡皆瞭然,看看並無動靜,還只當季姨娘真的說過這話;派夏雲向她質問,只是擺個像受誣的樣子而已。

震二奶奶卻又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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