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三

一向沉著的無垢,亂了槍法;私下埋怨季姨娘不該信口開河,壞了甘露庵的清譽;還怕會惹出極大的是非來。接著便很怨切地勸她,將「禍從口出」的道理,翻來覆去,說個不休。

當然,措詞不但婉轉,而且含蓄異常;季姨娘聽不懂她說些甚麼,甚至也無從詰問,只好向夏雲求援了。

「你聽,無垢師太的話是甚麼意思,甚麼惹是非;甚麼甘露庵的名譽?我一點都不明白。」

夏雲當然聽得出來,事有蹊蹺;不過難得季姨娘聽不懂,倒省卻許多是非;當即答說:「無垢師太也是一番好意,勸姨娘講話留點神。一句不相干的話,也許就惹出是非來。」接著顧左右而言他地,把話扯了開去。

無垢卻越發不安了,不知是季姨娘沒有聽懂,還是明知她意何所指,而故意裝傻,不肯承認?就在欲言又止之際,夏雲拋過來一個眼色;示意極其明顯:暫且勿言,找機會細談。

果然,夏雲第二天單身來到甘露庵;到得只有她跟無垢在一起時,率直道明來意:「師太,是不是我家姨娘言語不謹,惹了甚麼是非;把甘露庵牽涉在裏頭了。」

「是啊!季姨娘那作興說那樣話!就算沒有一個人信她的話,到底名聲難聽;而且牽涉到震二奶奶,府上這一場家務鬧起來,笑話就大了。」

一聽這話,夏雲大吃一驚;急忙問道:「季姨娘到底說了甚麼不該說的話?」

無垢遲疑了一會說:「是震二奶奶的事,莫非你沒有聽說過?」

「震二奶奶是我家少奶奶,一家人自然常常談到;只不知是指那一樁?」

「是——。」無垢很吃力地說,「是跟你們本家侄子的事。」

夏雲越發吃驚,想了一會說:「你大概是指的隆官。震二奶奶當家,有時候派隆官出去辦事;外面就有風言風語。無垢師太,你指的是這件事不是?」

「正是!外面風言風語,我們也聽到過。季姨娘也應該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何必跟不相干的人去說。」

「跟誰說了?請師太告訴我,我好悄悄兒勸季姨娘。」

「對了!要請你勸勸她;不然真會闖大禍。」

「是啊!我們家震二奶奶的名聲,大家都知道的。是非惹到她頭上,這場飢荒有得打。」夏雲緊接著問,「季姨娘是告訴誰了?」

「就是那個張五嫂。」

「是賽觀音!」夏雲駭然,「她怎麼說來著?」

「夏雲姑娘,你就別問了。我也不是怪季姨娘,一時失言,也是有的;我只是怕季姨娘惹出是非來。」

惹出來的豈止是非?夏雲心想,曹家的家規極嚴,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賽觀音說過這種話,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爺」面前告上一狀;那怕棠官都這麼大了,仍舊會毫不容情地攆出門去。那一來如何得了?

因此,夏雲無心再與無垢周旋,急急趕回去,一路上思量,季姨娘人雖糊塗,也還不致於如此不識輕重。一回去先把事情弄清楚,倘是賽觀音造謠,要趕緊為季姨娘洗刷;萬一她真的說過這話,該當如何補救,更是件刻不容緩之事。

到家正遇見季姨娘為棠官將新上身的一件細夏布大褂,撕了好大的一道口子,在罵個不休;夏雲便說:「姨娘別為這點小事跟棠官嘔氣了!我有要緊話說。」接著,拿手巾替棠官擦了眼淚,哄著他說:「乖!把那八首『秋興』去唸熱了,回頭背給我聽;背得一字不錯,我教你怎麼用牙牌算卦。」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問道:「小丫頭說你到舅舅家去了;怎麼一回來又說有要緊話,倒是甚麼事啊?」

「我到甘露庵去了。姨娘,你要跟我說實話。」

「咦!」季姨娘詫異,「我幾時騙過你?」

「我也知道姨娘不會騙我,不過這件事出入太大,我不能不特為提醒姨娘,半句假話都不能說。」夏雲將季姨娘拉到一邊坐下,她自己靠在方桌上,臉對臉地問道:「姨娘,你可曾跟張五嫂說過,震二奶奶養著族裏的一個侄子?」

「甚麼——?」季姨娘的聲音極大,人就像要跳起來似地。

「別大呼小叫地,輕輕兒說。」

「我幾時跟她說過。我又不是吃屎的,這話也能說嗎?」夏雲一塊石頭落地;不過還有些不放心,「你老再想想,也許不是說得很明白;言語中隱隱約約帶到過這麼一句。」

「別說一句,半句都沒有。張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願意提的人。」季姨娘緊接著問:「這話怎麼來的呢?非得問問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說過,我絕不賴;沒有說,硬賴上我——」

「嘚、嘚!你先別嚷嚷行不行?」夏雲說道:「據無垢說,是張五嫂告訴她的。既然姨娘沒有說過,那就是張五嫂瞎說八道。咱們得想個法子把自己洗刷出來。」

「那容易。把無垢、張五嫂,還有震二奶奶都找了來,三曹六對,當面說明白了,不就行了嗎?」

「哼,」夏雲冷笑,「姨娘,我不是說你,你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來,不錯,你倒是洗刷出來了;不過等於弄個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頭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怎麼呢?」

季姨娘新得了個右眼抽風的毛病,此時左眼睜得好大;右眼不斷抽搐,形容既可笑,又可怖;夏雲便躲遠些說:「姨娘,你把心定下來!這件事錯不得一步;照你的辦法,等於替人家『賣朝報』,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人家怎麼做人?」

季姨娘本想說:「我可不管她怎麼做人?」轉念一想,這樣一說,不就是跟夏雲抬槓?因而改口問道:「那麼你說呢?」

夏雲咬著指甲沉吟了一會說:「先得問一問張五嫂,她跟無垢說過這話沒有?等她承認了;再問她:季姨娘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跟你說過這話?」

「對!」季姨娘說,「我倒疑心是無垢這個禿婆娘在瞎造謠言!」

「這怎麼會?如果無垢不是聽張五嫂說過這話,她昨天怎麼會特地跑了來勸你。」

季姨娘細想一想,果然不錯;失笑說道:「我也是鬧糊塗了!」她又問說:「我想張五嫂一定會抵賴;那又拿她怎麼樣呢?」

「這就得找無垢了。讓她們自己去弄明白。那時——,」夏雲一面想,一面說:「有兩個辦法;該挑那一個,到時候再看。」

「你說,是那兩個辦法?」

「一個是責成無垢,話是你傳出來的,反正不管你們怎麼說,扯不上我;這一層,你得趕緊到震二奶奶那裏說明白,免得誤會,再一個就是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悄悄兒跟震二奶奶說清楚,她怎麼辦是她的事。」

季姨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似乎還有第三個辦法;夏雲不免困惑,她自覺已想得很透澈,不可能還有更好的辦法。

「我在想,」這回是季姨娘自動壓低了嗓子:「咱們趁此機會,翻它一翻,好不好?」

「怎麼翻法?」夏雲神色懍然地,「姨娘,你千萬別起這種心思!要闖大禍!」

「我也不過說說而已!」季姨娘急忙陪著笑說,「我不能那樣不識輕重。」

「說都不能說的。」夏雲仍有戒心,「姨娘,我這會兒要跟你說明白;你如果相信我,這件事讓我來辦,你別插手!反正我不能替你惹禍。」

季姨娘之少不得夏雲,已如過去少不得碧文一樣;當時毫不遲疑地答說:「好吧!我不插手,聽你去辦好了。」

於是,夏雲盤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丮𥇰,天剛一亮便到萱榮堂去叩門;恰好秋月這天也起得早,問明白了,開開門來,不免有些驚慌,「頭不梳,臉不洗,這會兒來敲門,」她問:「是出了甚麼事?」

「就為了怕出事,才來找你。」夏雲看院子裏擺著藤椅茶几,一碗現沏的荷露茶;便即笑道:「你倒會享清福。」說著,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

見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張藤椅坐了下來。夏雲便從無垢來訪季姨娘說起;一直談到她此刻的來意。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話則已經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裏了,那時候再來辯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來作個見證;讓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沒有說過這話,而且已經在悄悄兒查這件事了。」

「好!你的腳步站得很穩;萬一有這樣的情形,我幫你們說說話。」

「還有件事。」夏雲又說,「我得去找賽觀音,不知道怎麼找法;又不能到處去打聽。一打聽,人家先就會問,你找她幹甚麼?我怎麼說?」

秋月考慮了好一會說:「這件事要託一個人。你預備甚麼時候去找她?」

「回頭就去,趁早風涼好辦事。」

「好吧!你回去拾奪好了來;我替你找人。」

「你打算找誰?」

「何大叔回頭要來換字畫;我找他陪了你去。」秋月又說,「只有他老成靠得住。」

於是夏雲回去梳洗好了,吃了早飯,換了衣服,復又來到萱榮堂;何謹已經在等著了。

「你來,」秋月將她拉到一邊說道:「我只跟何大叔說,請他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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