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一

「錦兒姑娘,要讓你白跑一趟了。我可不敢出價。」徐賣婆說:「現在不比從前,京裏查得嚴;做官府的都裝窮,誰敢大把銀子拿出來置珍寶首飾?出了價沒有人要,豈不誤了府裏的正經用途?而且,價碼兒也出不高。多的是珠花;二、三十年前雪白閃亮的好珠子,如今它跟我一樣,讓人瞧不上眼了。」

看她那滿臉不屑的神氣,錦兒心裡有氣,便拿她開玩笑,伸手捏著她的腮幫子說:「那裏!雪白粉嫩的皮肉;我若是爺兒們,非找你睡一覺不可。」說完,笑著揚長而去。

回到家,照實直陳;震二奶奶很沉著地說:「這本來要碰機會;想不到的是,原以為不怎麼值錢的東西,倒讓施家看中了,出的價錢不錯。」

這是錦兒到徐賣婆家去時,曹震帶回來的好消息——原說讓施家來看貨,由震二奶奶當面跟人家打交道;以後想想怕太招搖,仍舊讓曹震經手,送了一本目錄去,施家挑了八樣東西。

「那十來個錶,施家全要,一共出五千銀子;還有那頂金絲帳,一共才七兩多金子,施家願意出三千兩。」

「真是貨賣識家!」錦兒答說:「若是我發了財,也會出三千兩銀子買這頂金絲帳。二奶奶倒想想,誰曾睡過金絲帳?皇上都沒有那麼闊氣。」

「那,」震二奶奶笑道:「我就讓你做一回『皇上』,把金絲帳支起來,讓你睡一晚。」

「那不折了我的福?」錦兒搖手說道:「算了,算了!弄到不好,破一個洞,我可賠不起三千兩銀子。」

「閒話少說。」震二奶奶正色說道:「我倒跟你商量;這些錶要修好了,人家才要;打聽得只有一個人會修——。」

這個人姓魏,揚州人;是天主堂收養的孤兒,跟一個義大利的神父,學得一手修鐘錶的絕藝,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

「這個魏司務快八十了,手不聽使換,一雙眼睛可是雪亮;鐘錶上的毛病由他看了,讓他孫子動手。」

震二奶奶又說,「本來打算把他請了來,只是八十歲的人,不能出門;揚州的鹽商也少他不得,只能把錶送了去修,鑲鑽的錶,經不起磕碰,得要找個細心妥當的人;我想叫隆官去。你看使得使不得?」

「二爺怎麼說?」

「他說他要自己去。你想,還不是想去玩兒揚州的臭『黃魚』?我就說,丟下這裡一箱子東西怎麼辦?聽我這一說,他說他不管了,隨我怎麼辦,反正錶要能走,人家才要。既然這樣,自然隨我作主。」

「那也好!就讓隆官去一趟好了。到底他仔細一點兒。」

看錦兒也同意了,震二奶奶隨即派人將曹世隆找了來;這是大大方方的事,震二奶奶照例在她每天辦事的內帳房接見。

「你到揚州去一趟。有十來個錶,找揚州的魏司務修好了帶回來。」

「是!」曹世隆鞠躬如也地問說,「明天我有個死約會;後天動身行不行?」

「行。」

「那麼,錶是我今天帶了去,還是明兒來取。」

「明兒來取好了。」震二奶奶說,「我還要託你在揚州買點東西,單子還沒有開。」

「是!」

「這些錶都是鑲鑽鑲寶的,你可跟人家交代清楚;修好了也得仔細看一看。施家出的價錢不錯,咱們也要對得起人家。」

「喔!」曹世隆眼睛一亮,「原來是施家買了。」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便問:「你也知道施家在覓這些東西?」

「是的。施家有個帳房也託過我。看了幾樣東西,都不出色,沒有要。」曹世隆又說:「不知道嬸娘這裡還有甚麼用不著的首飾之類想脫手。」

「沒有了。施家都看過了。」

「唉!」曹世隆微皺著眉,是自怨運氣不佳的神情,「要是我早知道嬸娘這裡——。」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震二奶奶愛莫能助,只有多給他川資;當下說道:「明兒個你到帳房支三百兩銀子;一百兩是你的盤纏;二百兩預備修錶,用多少算多少。」

等曹世隆辭去,曹震回家,震二奶奶少不得要將這件事跟他提一提。說起來這是個需要細心監督,而又沒有甚麼油水的差使;他自然不必反對,只是催著妻子,趕緊將施家挑中的東西取出來,以便成交。

「忙甚麼!」震二奶奶說,「等錶修好了一起送去,豈不省事?」

「是中間人在催;早早成交,人家有筆酬勞好得。」

這一下倒提醒了震二奶奶,「中間人是誰?」她問。

「一個姓梁的,是施家的親戚。」

「他的酬歸誰付?」

「自然是施家。」曹震答說,「我開給你的價碼兒,是淨得。」

「怎麼叫你開給我的價碼?莫非人家另有個價碼兒開給你?」

「你看,又犯疑心病了!」曹震苦笑,「我怕跟你說話,就是因為這個。」

「那也不能怪我。你自己話裏有漏洞。」

「我可不會咬文嚼字。夫婦談家常,還要一個字、一個字都想過,那可太苦了。」

看他的神態還從容;震二奶奶便不疑有它,點點頭說:「好吧!後天送東西去好了。銀子怎麼收?」

「自然收現銀。」曹震接著又問:「你說替我還賭帳;這一回能給我多少?」

「你不能緩一緩?最好等到都出手了,我看情形辦。」震二奶奶又說,「而且銀子已經收進來了,再搬出去,也怕有人會說閒話。」

「也好!」曹震居然一口答應;倒使得震二奶奶不無意外之感。她總以為他定多少會有糾纏,而且也打算著先給他一、兩千銀子;既然他同意緩一緩再說,那也就不必多事了。

第二天直等到下午,曹世隆才來;震二奶奶仍在原處接見。錶是早已拿匣子裝好了的;一一點交,共計十七個,外表盡皆完好無缺。有幾個錶還能走,不過不準,亦須上油校正。曹世隆顯得很仔細,要了筆硯,將每個錶的毛病都記了下來;費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停當。

「這是另外託你的。」震二奶奶將一張購物單子交了過去,「大概要花個上百銀子;你到帳房一起去領。」

曹世隆細看一看單子,抬眼說道:「不必!我估量不過五六十兩銀子;也還孝敬得起。」

「誰要你孝敬?」

「那就算我先墊上;等回來交了帳,嬸娘再賞還給我好了。」

「這倒使得。你吃了點心就請回吧!」震二奶奶關照小丫頭,「到小廚房去催一催;看是甚麼點心,趕緊開出來。」

「點心倒不必了。」曹世隆說,「嬸娘,能不能讓我開一開眼界?」

「怎麼?你想看甚麼東西?」

「我想看看那頂金絲帳。」曹世隆左右看了一下,丫頭都在廊下,便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倒是怎麼個好法,能值一萬銀子!」

震二奶奶一楞,「你說值多少?」她問。

「一萬銀子。」

「誰說的?」

「施家的帳房。」

「胡說!」震二奶奶故意裝出不信的神情,「那有那麼貴重?」

「所以我要開開眼界。」曹世隆慢吞吞地說,「起初我也不信;施家的帳房說:『我騙你幹甚麼?是你們曹家的東西,要騙也騙不過。』如今聽嬸娘的話,倒彷彿施家的帳房,真是跟我胡吹。」

「你說呢!」震二奶奶問道:「他是胡吹,還是真話?」

「我不知道。」曹世隆答說:「不過,這個人從來沒有跟我說過瞎話。」

震二奶奶曖昧地笑了一下,「東西在太太那裏,這會兒可沒法子讓你開眼界。不過,」震二奶奶斜睨著他說:「只要你的話靠得住;少不得有你的好處。」

「嬸娘給我的好處太多了!靠不住的話,我怎麼敢胡說。說真的,除非是嬸娘,在別人面前,我再也不敢吐露半個字。」

這是提出要求,如果要跟曹震辦交涉;千萬別說破這個消息的來源。震二奶奶自然明白,索性挑明了說:「你放心好了!我怎麼會出賣原告。」

「多謝嬸娘!」曹世隆起身說道:「我不餓,點心就心領了。」

震二奶奶有事在心,也希望曹世隆早走;因而答說:「既然這樣,我也就不留你了。揚州事完,馬上回來。」

「是,是!不敢耽誤。」

※※※

「落一成是他該得,落兩成也還說得過去;就算落三成吧,我也認了;誰知道,一萬落了七千!」震二奶奶氣鼓鼓地說,「你看,他的心有多黑?」

「必是讓賭帳逼急了。」錦兒倒是為曹震講話,「反正總是這麼回事,讓他把賭帳還清了;總不好意思再開口。」

「哼!」震二奶奶冷笑,「那有那麼好的事!」

「不如挑明了它。光是這頂金絲帳就落了七千;另外幾樣東西,少不得還有後手,總數算起來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打甚麼主意。」

「不行!」震二奶奶問道︰「他如果說,沒有這回事;或者問是誰說的?怎麼辦?」

「那,二奶奶你怎麼辦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反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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