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

「那也算不了甚麼。」聽秋月講完昨夜的一切;馬夫人很寬大地說,「從老太太走了,難得見他有笑臉,能讓他樂一樂,說真的,老太太也會高興。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兒一早季姨娘來跟我說;她的那個丫頭,老跟她頂嘴;跟棠官也合不來,想要夏雲。妳看怎麼樣?」

秋月大為詫異。第一、頂碧文缺的那個丫頭荷香,脾氣好,怎說她會跟季姨娘頂嘴;其次,季姨娘何以會想到夏雲?以夏雲精明而帶點潑辣的性情,她駕馭得了嗎?

心裡這樣在想,口中不覺流露:「夏雲莫非不會跟她頂嘴?」

「我也這麼跟她說,夏雲能幹是能幹,不過脾氣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說過:『夏雲只有在我這裡,才不敢調皮。』你道季姨娘怎麼說?你想都想不到;她說:『果然能幹,就是脾氣不好,我也服她。』」

「啊!這一說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實;覺得她無用,故意說荷香跟她頂嘴。」

「這也是有的。」馬夫人深深點頭,「我也聽出來一點意思,她想要個像碧文那樣,能幫她的人。夏雲也是咱們家頂兒尖兒的人物;只怕她不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你倒先問問她看。」

「是!」秋月隨即又問:「震二奶奶怎麼說?」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說:『老太太屋子裏人,我做不了主。』讓她問我。」

「那麼,太太到底怎麼答應她的呢?」

「我說,要問夏雲自己。我又勸她不必強求。她說夏雲真的不願意,也就算了。不過,夏雲曾說過一句話,也許會願意。」

「喔,」秋月問道:「不知道夏雲說了一句甚麼?」

「當時拿碧文許給朱先生的時候,夏雲說道:『碧文一走,苦了棠官』。季姨娘的意思是,夏雲看在棠官的份上,作興肯到她那裏去。」

「這——,」秋月搖搖頭笑道:「只怕季姨娘一廂情願。」

「不管它!你去問了再說。」

秋月答應著辭了出來;一路盤算,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一向爭強好勝的夏雲,會願意跟季姨娘。

回到萱榮堂,恰好芹官醒來,睡得不夠,但已無法入夢;料理他漱洗吃飯,送回雙芝仙館,才得與夏雲靜悄悄談話。

出秋月意外的是,知道了季姨娘想羅致她這件事,夏雲居然毫無詫異的表情;似乎早有所知了。

秋月心中一動,「是不是季姨娘私下跟你談過了。」她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有這個意思。有一次我到鄒姨娘那裏去,她告訴說:季姨娘直誇你,說比碧文還強;真想你能幫著她。我笑笑沒有作聲。想不到她真的跟太太提了。」

「那麼,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夏雲先不答她這句話,反問一句:「太太在等著回話?」

「那倒沒有。」

「既不是等著回話,慢慢兒再說好了。」

秋月困惑地問:「你是存心拖一拖,不了了之呢?還是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夏雲率直答說,「我得靜下來,好好兒想一想。」

說要「靜下來」,自然就不必多說話,煩擾她了,「好吧,」秋月起身說道:「你一個人好好兒想吧,想停當了告訴我。」

夏雲不作聲,一個人心神不屬地忽起忽坐;冬雪看在眼裏不免奇怪,問她何以魂不守舍似地?她搖搖頭不答;然後攏一攏頭髮,往外走了。

「怎麼回事?」

「是件新聞——。」

聽秋月講完,冬雪倒真是詫異莫名,「這就奇怪了!」她說,「季姨娘那裏,我去的回數比你們多,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露過口風。」

「這倒不足為奇。你跟她,比我們都熟;能當著你的面,誇讚夏雲,希望她去。你想,你心裡是甚麼味兒?」

冬雪點點頭,同意她的解釋;丟開自己想夏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她說:「她倒不怕得罪震二奶奶?」

秋月不做聲;她心裡也是這樣在想,不過不願說出口。

「夏雲這會兒幹甚麼去了?」

「不知道。」秋月想一想說,「也許是找甚麼人商量去了吧?」

「除了咱們,她還能找誰商量?誰又能出她的主意。除非——。」冬雪想了一會說:「也許是找錦兒去了。」

「你猜得不錯。等她回來,就有結果。」秋月指著靈桌說,「臘臺該收拾了;花也得換一換。」

於是,兩人動手收拾靈桌;忙過一陣子,洗了手喝茶,正又要談夏雲,她回來了。

「你知道我的事了沒有。」她問冬雪。

「知道了。」冬雪也問:「剛才你是找錦兒去了?」

「不是!我去看了震二奶奶。」

一連串的意外之事,以夏雲去看震二奶奶為最不可思議;秋月兀自搖頭,「我想不出你有甚麼話,要跟震二奶奶說,莫非,」她很吃力的說「你跟震二奶奶在表明心跡;不是你想到季姨娘那裏去,是季姨娘來找你的。這樣避嫌疑,也可以不必!」

「不錯!我跟震二奶奶去表表心跡。不過不是甚麼避嫌疑;大家都知道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不和,你怕有季姨娘找我這回事,震二奶奶對我不高興,所以要去說說明白,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

冬雪介面:「我也是這樣子想。」

「你們倆想得都不對。我跟震二奶奶說,我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不為別的;只為季姨娘不識大體,心思糊塗,以致震二奶奶你這位當家人,常為她為難惹閒氣。我去了要跟她說明白,甚麼事可以做,甚麼事不可以做,少鬧笑話。她如果依我便罷;不依我我也不去。我是為了一家和睦,自甘委屈。」夏雲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停問道:「你們說,我這樣做,錯了沒有?」

「原來你是這樣的用心!倒真難得。」秋月問到:「震二奶奶怎麼說?」

「震二奶奶自然贊成。她說:『你說得出這番話,就算是幫我的忙了。你儘管去,以後季姨娘那裏有甚麼事,你先跟我來說;只要大枝兒不錯,我總依你就是。』」

聽得這話,秋月和冬雪也替她高興;「不過,」秋月問道:「你是先去看了季姨娘再說呢,還是我就照你的話,跟太太去回?」

「你把我去看震二奶奶的情形,跟太太回明白;如果太太肯放我,就請這樣關照季姨娘:你自己去問問夏雲的意思。談得攏最好;談不攏別勉強。」

秋月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就這麼辦。」

「夏雲,」冬雪以好奇的語氣問道:「妳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真的是為了一家和睦?」

這話問得太率直,有些不大相信夏雲似地;秋月怕夏雲臉上會掛不住,趕緊代為轉圜地說:「當然也是為了棠官。」

「為棠官當然也是一個緣故。」夏雲倒也相當坦率,「我還有一個想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甚麼扶不起的劉阿斗。」

「原來你要借季姨娘顯顯妳的本事——。」

「冬雪,」秋月立即打斷,鄭重告誡,「你千萬不能這麼說。」

冬雪也意會到了,這樣說法,無異替夏雲樹敵招忌;吐一吐舌頭,表示失言。

※※※

「夏雲呢?」錦兒問說。

「讓季姨娘請了去了。」

「已經去了!」錦兒頓時發楞。

見此光景,秋月自然關切,「怎麼?」她說,「這裡沒有人,你有話儘管跟我說。」

「冬雪呢?」

「陪著夏雲一起去了。」

「唉!冬雪不說,你怎麼也不勸勸夏雲;她怎麼會起那種糊塗心思?」

這下是秋月發愣了。仔細玩味錦兒的神態語氣,恍然大悟;震二奶奶根本不贊成夏雲去幫季姨娘,心裡不由得就起反感。

「這倒好!」她啞然失笑地,「夏雲說季姨娘『心思糊塗』;你又說夏雲『糊塗心思』。糊塗人都湊到一塊去了。」一聽話風不妙,錦兒趕緊分辯:「我可是好意!」她將秋月一拉,並坐在一起,低聲問道:「夏雲總告訴你了,震二奶奶跟她說些甚麼?」

「告訴我了,說震二奶奶挺贊成的;還說她以後到了季姨娘那裏,有甚麼事,先跟震二奶奶說,能依的一定依。」

「你信不信這些話?」

這一問,將秋月問住了,怔怔地望著錦兒,心裡亂糟糟地很不是滋味。

「大家這麼多年了,莫非還不知道她的為人?場面上的事,她那裏會輸一點點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滿口說好。可是,暗地裏呢?」

這是錦兒坦誠相待;若非情分極深,她不必管此閒事;更不必如此洩震二奶奶的底。體會到此,秋月倒是頗為感動,但覺得就情理上來說,夏雲果然能處處局住季姨娘,少說些不明事理的話,讓震二奶奶少生些閒氣,也未嘗不是好事。震二奶奶何以又非容不得夏雲不可?

當她將這層意思說了出來;錦兒欲言又止,但在秋月炯炯雙眸逼視之下,終於開口了。

「你不想想,如果季姨娘明白事理,做的事、說的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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