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九

江南富貴人家子弟,歇夏喜著輕便柔滑的軟緞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繡花,花樣上就看得出雅俗精緻。芹官是十一歲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許著繡花拖鞋,但防著古老的「四老爺」會斥之為輕薄浮華,所選花樣無非「五福捧壽」之類,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爺不在家,咱們變個花樣。」芹官跟春雨一商議,「要別緻,又得有意味,你看甚麼花樣好?」

「夏天無非荷花之類。」春雨答說。

「荷花下面躲一對鴛鴦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會臉紅;我還怕人笑話呢!」

「我跟你說著玩的!你想想,那種花樣有多俗氣,你肯繡,我也著不出去。」芹官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了!用銀灰色的面子,繡一枝杏花。」接著唸了兩句陸放翁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春雨聽懂了,也很高興;不過,「光是一枝杏花,單擺浮擱地不好看。」她說,「得配上一點兒甚麼?」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說再繡上一束碧綠的芹菜?」春雨躊躇,「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說:「你是怕人笑話?不會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著『春雨』,在這裡只有兩個人懂,一個已經進京了;一個不會說破,更不會笑你。」

「那兩個?」

「一個是秋月。」芹官答說,「還有一個我不說,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許會管;不過有話應付,只是有一點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兩顆櫻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說,「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過了;咱們照『老家子』的規矩,還是要穿素的。說真個的,用軟緞已經不大對了;何能再『紅了櫻桃』?」

「嗯、嗯,說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陣,興致勃勃地說:「好!繡出來一定好看!」

繡出來,果然素雅別緻。花當然是「欲霽鳩亂鳴;將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會是出牆的紅杏;綠葉與青芹顏色犯重,但葉淺芹深,再綴上不深不淺的幾顆小小青杏,越顯得層次分明,加上銀色的底子,最宜襯托綠白兩色,繡成細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頭送到皮匠那裏配底,一一叮囑:「別弄髒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選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錢。」

芹官也是一樣,新拖鞋剛取回來時,持在手中把玩,愛不忍釋,說是「真捨不得穿!」擱了兩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腳。

※※※

曾幾何時,「捨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愛惜!鞋無所知,人卻難堪;春雨一時心灰念懶,只覺雙腳發軟,一步都走不動。好久,才強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帳門;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離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覺醒來,氣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說幾句話,怕有別人在,臉上抹不下來。因而垂腳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聲響,打算著春雨聞聲而至,陪個笑臉,和好如初。

那知只見小丫頭進來伺候,打臉水、鋪床;好半天都不見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氣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她家的人接走了。」

「怎麼早就走了!」芹官頓覺惘然若失,「總有話留下來吧?」

「是交代阿圓。」

「阿圓呢?」

「到小廚房端點心去了。」

「回來了!」阿圓在堂屋裏介面;接著掀簾而入。

「春雨臨走時,是怎麼說來的?」

「說明天下午才能回來,早則未牌時分;反正太陽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圓又說:「我問她:『要不要叫醒了,當面跟芹官說。』春雨說:『不必;讓他多睡一會。』」

「那是甚麼時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問,「為甚麼不來叫我?」

「這話,」阿圓笑嘻嘻地說:「我可答不上來了。」

※※※

這阿圓本派在小廚房打雜,性情最好;就因為這個緣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說了,將她挑了來補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罵,還能笑臉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鏡子一般,覺得自己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說:「我不是對你;是春雨豈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來,幹嘛生氣?」阿圓問道:「是先吃粥,還是先打辮子?」

「先打辮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鐘說:「今天晚了。」

「這樣,一面吃;一面打辮子。」說著,阿圓便取了把黃楊木梳,先走了出去。

芹官跟著到了後軒飯廳,吃完一碗粥;又嘗了一塊百果油糕;阿圓將他的辮子也編好了。交代小丫頭拿著書包,按春雨的規矩,將芹官送到中門。

但等他下學回來,情形就不同了。平時有春雨穿房入戶,或者跟他說說話;或者就取了針線籃來,靜靜陪著他坐;芹官從無孤單之感;這一天回到雙芝仙館,只是阿圓接過書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心裡空落落地,只覺得做甚麼都沒意思。

勉強看了幾頁書,總感到有甚麼地方不對勁;磨夠了辰光,到萱榮堂去拜供,總算有事做了。

「春雨作客去了。」錦兒問說:「你也不用回去吃飯,是陪太太吃,還是到我們那裏?」

「你那兒有甚麼好吃的?」

「還不就是小廚房的例菜。」錦兒又說,「你愛吃魚麵,我替你做。」

魚麵是拿活青魚燙熟,拆骨留肉,和在麵粉中揉透了;切成麵條;再下在好湯中混煮。吃是好吃,卻極費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芹官從小親祖母,母子之間單獨相處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單獨有人照料;倘有甚麼難題,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無事。因此,在馬夫人面前,他幾乎無話可說;陪著吃完飯,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

知子莫若母,馬夫人便說:「你到你二嫂子那裏串門子去吧!回去了,看書也別看得太久。」

芹官答應著,退了出來;聽他母親的話,到震二奶奶那裏「串門子」。只見她跟錦兒正在吃飯;便即問道:「二哥?」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話,只說:「在太太那裏吃了甚麼好的?」

「還不是除了羊肉,還是羊肉。」芹官探頭一看,「這一碟子蝦子拌鞭筍,好像很不壞。」

聽這一說,錦兒便拿她的筷子挾了一塊,送到芹官口邊,她用的是一雙銀筷,只是勉強挾住了那塊筍,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筍就掉了,再挾第二塊時,筷子滑,筍又是滾刀塊,挾了半天沒有挾住,震二奶奶嘆口氣說:「真是蘑菇!你乾脆拿筷子讓芹官坐下來吃,不就行了嗎?」

「我原是這麼想的。」錦兒笑道,「看他饞相,打算先餵餵他的饞蟲。」

說著起身設座添杯筷;芹官看著震二奶奶的酒杯問:「顏色倒像汾酒?」

「我可喝不得那種烈酒。」震二奶奶答說,「那天收拾地窖,檢出來十幾瓶葡萄酒;還是老太爺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對分,太太說:『葡萄酒補血,紅白都一樣,你就留著喝吧。不必給他了。』你如果喜歡,帶幾瓶回去。」

「不,不!既然太太說了,又是當藥用的,我不要。」

「那麼,就在這裡喝吧。」

錦兒知道芹官對食器別有講究;彷彿記得聽他說過,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著「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詩,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卻是遍尋無著。

「你不拿杯子來,讓人家可怎麼喝啊?」震二奶奶大聲催問。

「不正在找嗎?」錦兒自語著,「奇怪,到那裏去了呢?」

「你是找那隻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問。

「是啊!我明明記得擺在多寶槅上的。」

「別找了,沒有了!就拿隻瓷盅吧。」

錦兒取來一隻細白暗花的瓷盅,斟滿了酒;芹官嘗了一口說:「可惜了!」

「怎麼?」錦兒問說:「沒有『夜光杯』?」

「不是!這酒要冰鎮了,才能出香味。」

「這可沒法子。」震二奶奶介面說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爺說:能省則省;反正老太太也過去了,不必那麼講究。就把這項供應給蠲了。其實,冰價雖貴,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爺買一幅假畫。」

聽震二奶奶在發牢騷,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錦兒卻念念不忘那隻水晶杯,還在那裏攢眉苦思,輕聲自問:「會到哪裏去了呢?」

「早就屍骨無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還不知道咱們屋哩,專有個砸東西的大王嗎?」

芹官這才明白,他們夫婦又吵架了;而且像是吵得很兇。看震二奶奶滿臉的委屈與憤懣,芹官心裡也很難過;只是震二奶奶不說,他也不便相勸。勉強陪她喝了兩杯酒,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