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七

「果不其然,」碧文告訴朱實,「震二奶奶跟太太去說,應該從秋月那裏把鑰匙收回來,太太說不必。是為甚麼呢?不管震二奶奶怎麼想法子套太太的話,就是不說其中的道理。震二奶奶一計不成,又生二計,說不妨先借一點兒出來,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應該的。太太回她一句:『這麼辦,老太太反而會心疼!有兩萬多銀子,湊付著花吧!』震二奶奶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釘子;自然疑心到秋月,說她不知道在太太面前搗了甚麼鬼!以致於常常跟秋月過不去,冷嘲熱諷;害秋月背地裏,不知淌了多少眼淚。」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兒!」朱實問道:「既然秋月只是跟太太說的,法不傳六耳,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是秋月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的委屈,總要有個人知道,自己才能撐得下去。又說:如果不是你要離開這府裏,跳出是非之地了,我也不敢告訴你。」

「真是!」朱實大為感嘆,「青衣之中,居然也有這種懷著孤臣孽子之心的義行,實在愧煞鬚眉。」

「秋月一直怕她敵不過震二奶奶;以前是仗著老太太信她,她的話就是老太太的話,震二奶奶自然捧著她,說甚麼是甚麼!如今雖說太太撐她的腰,不過,第一,太太的威風遠不如老太太;第二,太太的精明強幹更不如老太太;第三,說到頭來,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如果太太讓震二奶奶說動了,到那時候,不知會怎麼擺佈秋月。」碧文有些激動了,「我常是替秋月發愁;憑她,十個也抵不住震二奶奶一指頭。此刻,我倒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碧文是想到了芹官嫡親的姑母;由平郡王太福晉來干預這件事,無形中表示支持秋月,震二奶奶便會有所顧忌了。

「這麼做,倒也未嘗不可。不過,干預的辦法得好好想一想;太著痕跡,讓震二奶奶心想:『好啊!你搬大帽子來壓我!』那就越弄越擰,成了不解的僵局,更加不妙。」

「既然你明白,這個法子歸你去想。」碧文又說:「還有件事,皇上的褂子掉顏色,照大舅太爺說不要緊;到底也不能大意。你還得留點兒神。」

※※※

果然,李煦料得不錯,曹頫只落了個罰俸一年的處分;同時蘇州織造衙門所織送的石青緞子,一樣落色,雖不供「上用」,公平處置,織造高斌亦罰俸一年。

「不過,另外有道上諭很奇怪。」朱實告訴碧文:「本來三處織造,輪流進京,解送匹緞,接頭公事;今年本該蘇州織造進京,昨天有上諭:高斌不必來,應解緞匹,著曹頫送來。不知道四老爺剛回去,為甚麼又進京?」

「你沒有打聽?」

「聽說是怡親王捎了信去,要他來一趟;不知道有甚麼話問。」

「是甚麼要緊話,不能在信上說;要叫了來當面問?」

「那就不知道了。且等四老爺來了再說吧!」

所謂「怡親王捎了信去」,其實不過是用「總理事務王大臣」的名義,轉發上諭,所以曹頫一到京,照例先到宮門遞了請安摺,方回下榻之處——他的胞兄,行三的曹頎家。

由於上諭中指明,曹頫到京,聽候怡親王傳問;所以第二天一早,具了請安帖子,登府拜謁。候到午後未末申初,怡親王方始回府;不久傳出話來:怡親王乏了,不打算接見曹頫。明日亦不必來,只等平郡王府聽信就是。

聽得這話,曹頫不免納悶:看時候已晚,雖說至親,亦不便去見平郡王。但又有些放不下心;這趟跟隨進京的何誠便說:「何不去看看朱師爺?」

「這主意好。」

於是,坐車一直來訪朱實。他已經知道曹頫進京,因為前一日就有禮儀送來;也知道他住在曹頎家,估量著要到下一天才來見著面。不道突然來訪;傳進話去,碧文先就不勝之喜。

尤其是聽說何誠也跟了來了,越發有親切之感。當下由朱實陪入中門;碧文迎入上房,顧不及行禮,先問何誠要「衣包」;因為曹頫去見怡親王,自是肅具衣冠,天氣已經入夏,一身袍褂束縛得很不舒服,他亦急於想換便衣,但賦性拘謹,儘管在家時碧文也曾伺候過他更衣,不過總覺得她此時身分已經不同;除了一時想不出更適當的稱呼,只好仍舊叫她碧文,此外一切的想法都異於往日,尤其是已非主僕,則朋友的內眷,理當尊重,所以當碧文來替他解外褂紐扣時,他退縮兩步,拱拱手連稱:「不敢!」

「四老爺也是,」碧文還埋怨他說,「到了這裡就跟到家一樣了,還穿著袍褂幹甚麼?依我說,連馬褂都不必穿了,只換一件袍子好了。」

「那就我自己來。」曹頫向朱實說道:「借客房一用。」

碧文恍然大悟,「四老爺」的迂腐又發作了:便即笑道:「就在這兒換好了。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到廚房裏只見齊媽跟惜餘正在搧爐子燒開水;蓋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三薰」花茶,碧文便說:「不用這茶!四老爺是喝瓜片的;幸好我還留著兩斤。惜餘,你到我後房,把最舊的那個錫罐子取來!」

接著,便跟齊媽商量如何款客。曹頫對餚饌不甚講究,但茶酒非上品不可;有罈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碧文一直捨不得打開,這天可得用了。

回到堂屋,只見曹頫已換了便服。由於旗人父母之喪雖只穿孝百日;但曹家仍守著漢人的規矩,除了居官以外,在家仍是三年之喪,所以曹頫的衣包中,雖只一件月白竹長布衫,卻備著兩件馬褂,在客氣人家換穿玄色實地紗;在這裡,既然碧文說是就跟到家了一樣,便不妨就穿青布馬褂,頭上一頂黑布瓜皮帽,是個白絨的帽結。

由這一身素服,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連帶也就想到秋月、芹官。但照道理當然要先問季姨娘與棠官。

「棠官還是淘氣,他娘也管不住他,揍了他兩頓,依然如故。唉!」曹頫嘆口氣。

碧文與棠官的情分,有如姊弟,所以聽了曹頫的話,有些心疼;不由得起了個念頭,未經考慮,便說了出來:「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四老爺何不把他帶進京來,交給我。」

「這——,」曹頫覺得是個好主意,不過要看朱實的意思:「在我是求之不得。就怕替府上添麻煩。」

「那裏會甚麼麻煩;不過,我怕季姨娘捨不得。」

「這個孩子,必要離了他娘才會有出息。」曹頫又說,「此事咱們從長計議。」

朱實是不贊成此舉的,所以正好接著曹頫的話說:「反正昂公還有日子待,慢慢商量。」說完,趁曹頫不注意,拋了個眼色給碧文。

碧文應酬了曹頫,又去找何誠敘舊,順便聽聽老太太去世以後的情形。堂屋裏曹頫便談正事了,將這趟奉召進京,怡親王卻又不見,說有話由平郡王轉告,不知到底何事,深為困惑;敘事兼抒感想,而朱實始終只是靜靜聽著。

直到曹頫講完,他才答說:「郡王現在是在宗人府辦事的時候多,進宮的時候少。怡親王既如此說,想來不是甚麼要緊的事。」

「你聽郡王提到過甚麼沒有?」

「沒有甚麼要緊話;只說昂公太忠厚,那些內務府的人,喔,」朱實發覺「那些內務府的人」這句話是輕蔑的語氣,急忙解釋,「昂公可別多心!內務府的人,精明強幹的居多;相形之下,郡王常擔心昂公會吃虧。」

「吃虧倒也無所謂,只要吃得起,就讓他們佔點便宜也不要緊!楚弓楚得,都是內務府。」

「昂公的度量,實在不可及。」朱實想到曹震夫婦對他的態度,不由得有些不平,便隨口問了句:「通聲怎麼樣?還是那麼瀟瀟灑灑不在乎?」

這句話是貶詞;曹頫自然明白,不過他素性不喜揚人之短,反為曹震掩飾:「他不過應酬多一點兒。你知道的,我賦性疏懶,最怕應酬;虧得有他替我。」曹頫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跟郡王賓主很相得吧?」

「是!彼此都覺得很投緣。」

「郡王跟莊親王常有往來吧?」

「不多,」朱實答說,「倒是太福晉,常到莊親王府裏去給密妃問安。」

「原是從小就熟的。」曹頫答說,「密妃姓王,蘇州人;老太爺是個知縣班子。當年是怎麼住在我家,我那位大姊七八歲的時候就跟他作伴兒;我可不大知道了。我大舅完全明白;先帝在日,密妃母家,就都是我大舅照應。」

「怪不得!如今大舅太爺亦頗蒙莊親王照應。說來都是有淵源的。」

「彼此的淵源很深;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也是有道理的。宮闈之間,實在難說得很,你在王府待長了就知道了。」

這方面朱實也曾聽說過;不過不便向曹頫求證,據說四阿哥弘曆,獨喜親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與他的「出身微賤」有關——皇子、皇孫的生母,如果是內務府女子或者來自「辛者庫」——明朝的浣衣局,專門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便算「出身微賤」。四阿哥的生母,都說是熱河行宮的一名宮女;因此,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唯獨福彭想到自己母親亦是內務府女子,不過特蒙先帝「指婚」,才能成為「鑲紅旗王子」的福晉,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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