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預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興興地將他接了進去,隨即派老劉到王府及三元客棧去通知朱實與曹世隆。
「本說莊王今天要來,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來了。」李煦笑道:「他不來,我可要來了!」
「你老人家越早回來越好;有件事要等你來拿主意。」
「甚麼事?」
「我也說不清楚,回頭讓我們老爺來跟大舅太爺細談。」碧文問道:「開飯還得一會兒;餓不餓?要不要臥兩個雞子兒你點點心。」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語言風俗比曹家來得深,老實用南邊的話說:「我來兩個水鋪蛋。」
等碧文剛把雞湯水鋪蛋端了來,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來,路上遇見老劉,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趕了來,進門喊一聲:「大舅太爺!」隨即跪下磕頭。
「不敢當,不敢當!」李煦起身答說;等曹世隆禮罷,他拱拱手說:「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見過的。」
「見過的。不過你老人家一定記不得我。」曹世隆說:「我比震二叔晚一輩。」
「喔、喔!請坐。你震二叔,還有——,」李煦轉臉又問碧文:「這位世兄跟四老爺怎麼稱呼?」
「叫四爺爺。」
「你四爺爺跟你震二叔,好吧?」
「託大舅太爺的福。四爺爺跟震二叔,還有二嬸兒,聽說你老得了恩典,高興得不得了。特為派我來給大舅太爺請安。還捎了點吃的、用的東西來,都是震二嬸親手調度的。」
「都擱在你老屋子裏吶。」
碧文剛說得這一句,曹世隆便又介面:「等我取了來請大舅太爺過目。」
東西是裝在一個極大的籮筐中,曹世隆一個人搬不動;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來,卻又有些不情願。正好齊媽新沏了茶來;立即自告奮勇。
一前一後到了李煦的臥室,齊媽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著曹世隆,然後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聲,倒像他要說甚麼調情的話,特意提出警告似地。
曹世隆本無此意,見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氣;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幾把,方始放手。
「唷!挺沉的呢!」齊媽試一試籮筐說。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說:「當心篾片上的刺。」
「我身上有刺。」齊媽放得極低的聲音:「別碰我。」說著,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棧,東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間。」曹世隆同樣低著聲音回答。
齊媽點點頭,不再作聲。兩人抬著籮筐到廳上;齊媽用剪刀剪斷繩索,曹世隆掀開蓋子,一一指點,無非鞋襪、食物、藥品之類。其中有一包孫春陽的松子糖;李煦嚐了一塊,眼淚直往下掉。
除了齊媽,都知道他的眼淚從何而來?碧文要轉移他的心境,故意說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幾天,怎麼得了個迎風流淚的我毛病?」一面說,一面將一方手絹遞了過來。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還有樣要緊的東西。」他從衣服夾袋中取出一個手巾包,裡面是一封曹頫給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稟者」開頭,接敘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慶幸;特派曹世隆進京探望。信不長,比較要緊的話,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匱乏,可在通州源和典當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當的股東;知道這回事的人,不出十個,連李鼎都不在其內。李煦自然知道;當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股本七千銀子,連年營運,利上滾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碼可分十萬銀子。當李煦抄家,有虧空要補時,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撥借個三、五萬銀子,但曹家並無表示,他亦不便開口。此刻看曹頫信中這麼說;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現在曹老太太已經去世,大小可以拿個主意;雖說範圍限於「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過兩三百銀子的小數,但畢竟其情可感。
「四老爺是忠厚的。」他對碧文說了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問道:「如今還是震二奶奶掌權?」
「是!」曹世隆答說:「也虧得震二嬸在撐著。」
「公事呢?仍舊交給你震二叔?」
「四爺爺有時候也管。」曹世隆又說:「不管也不行。」
「怎麼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從前了。」
一聽這話,李煦那兩道斑白的濃眉,幾乎擰成一個結:「才三十幾歲的人!」他微喟著,「必是害在酒色兩個字上頭。」
曹世隆與碧文都不敢答腔;就這沉默之際,聽見朱實的聲音了。
進門先給李煦請安;接著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來說道:「今兒一早聽說有上諭:聖祖榮妃薨逝,派莊王率侍衛二十員去奠酒。莊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會提前回來。果然讓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問:「榮妃去世了?」
「是的。昨兒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沒有?」
「沒有。」
「也沒有讓三阿哥來穿孝?」
「大舅太爺是指誠親王?」
「是啊!」
「沒有。」朱實又問:「榮妃是誠親王生母?」
「對了!」李煦想了一下說,「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麼?」朱實不解地問:「比老皇帝年紀還大?」
「可不是!比老皇帝起碼大兩三歲。姓馬,也是回子。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榮妃生的;那時老皇帝只有十三歲,還是十四歲,我記不清了。」
「十三歲。」碧文很有把握地說。
「咦!」朱實問道:「你怎麼知道?」
碧文何能實說,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冊子,從春雨那裏「開了智識」;大家私下談論,或許會跟先帝那樣十三歲得子。不過說假話也容易。
「我聽老太太說的。」
「榮妃一共生過五個兒子,只留下三阿哥一個。」李煦不勝感慨地,「竟不能送終,榮妃恐怕死不瞑目。」
誠親王是由於招納陳夢雷修書,見嫉於當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這些宮禁的恩怨,多談沒有好處;碧文心細,也識得利害。當即把話題扯了開去。
「快開飯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實使個眼色,「你倒不問問大舅太爺,工地上住得慣不?」
朱實深深點頭,表示充分領會;但他卻別有話說:「大舅太爺,有個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說,「你老看應該怎麼辦?」接著,便將得知御用袍掛掉色之事的經過說了給李煦聽。
李煦很沉著,聽完說道:「這種情形是難免的;料想不會有大處分。」
一聽這話,朱實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外之中,大不相同,一個是詫異不信;一個是喜逐顏開。
「類似事情,我遇到過;江寧也遇到過;大致是罰薪。」
「那是康熙年間的事吧!」
「對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甚麼!」李煦搖搖手,打斷朱實的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要嚴譴,早就找別的大案,把這個人牽了進去,不必在這種小事上找岔子。題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實衷心欽服,「真是非請教大舅太爺你不可!這種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著寫信了。」
李煦雙眼倏張,是吃驚的神氣,「怎麼?」他問:「你已經寫信到江寧去了。」
「是!」朱實不勝困惑地。「有甚麼不妥嗎?」
李煦不答;好一會才答了句:「也沒有甚麼關係。」接著轉臉又問:「世兄,甚麼時候回?」
曹世隆本要急著趕回去,為的是自己闖的禍,得趕緊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著趕回去,因為要用李煦的話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罰俸,不會有大了不得的處分。這樣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裏也沒有事。」他說,「想來四爺爺跟震二叔他們,接到朱五爺的信,一定很著急;我得趕緊把大舅太爺的話去告訴他們。」
「對了!你早點回去吧。那天走?」
「明天來不及了,後天走。」
「明天再請你過來一趟。我有封信,請你帶去。」
「是!我明天下午來給大舅太爺辭行。」
「辭行不敢當!今晚上,我借花獻佛,好好跟你喝兩盅。一則道謝;再則餞行。」李煦問朱實:「朱五哥,咱們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寵碧文的美稱;朱實用鼻子嗅了兩下答說:「你老回來了,她當然得燉個冰糖肘子;這會兒一定是在廚房裏。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說,如果來得及,看替我捎來的火腿跟筍乾,能不能弄出來吃?」
「是了,我告訴她去。」
於是朱實到廚房裏將碧文喚了出來;轉達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時將曹頫不至於會有甚麼大處分的話也告訴了她。
這是個好消息,碧文愁懷一寬;便就現成的火腿、筍乾、干貝等物,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