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三

到晚來,李鼎與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與小姨娘都知道了;當然,是小梅告訴大姨娘,再傳過去的。

「看起來是有緣份的。」查太太悄悄說道:「告訴兩個丫頭,別多嘴多話,聽其自然。」

因為這天晚上思前想後,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動或靜的影子,不斷浮上心頭;以致擾攘終宵,始終不能安安穩穩的入夢。

第二天還是照常,曙色甫現,便已起身;只見大姨娘悄然走來,憂容滿面地說:「情形不好!」

惠纕知道她是說母親的病;心頭一懍,急急問道:「怎麼樣不好?」

「氣喘。」

壞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發,動彈不得;母親的這個氣喘毛病,除了靜臥休息,無藥可治;臥床時間的長久,又要視氣候而定,此時此地,犯此宿疾,怎麼得了?

於是,匆匆挽一挽髮,穿過一段甬道,推開厚重的木門,立即聽得令人心悸的喘聲;小姨娘與小梅一面一個,扶持著病人揉胸拍背,不斷用小匙舀著溫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親的眼閉著,神態卻還安詳,只是張口大喘。

她不敢驚動;因為查太太發病時,已習於用自我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靜,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會兒,等查太太睜開眼睛來;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靜地喊一聲:「娘!」

「你洗了臉,看看李大哥,告訴她我犯病了。這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得挪個地方才好。這裡不知道有沒客棧?」

「是!」

等查太太眼又閉上;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復回別室,低聲說道:「這件事很麻煩。我問過了,要三十里外的縣城才有客棧。這一挪動,病會加重;個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讓你留在半路上?」

蕙纕一聽這話,心裡非常著急,但不敢擺在臉上,只說:「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說。」

於是大姨娘幫著她梳洗既畢,換件衣服;將小梅找了來帶路,一直到李鼎的宿處。

「這麼早!」李鼎是剛起床,穿著短衣,被亦未疊,「你看,連個坐處都沒有。」

「李大哥,不必客氣。」蕙纕一面坐下來;一面說:「請你先穿長衣服,不然會招涼。」

李鼎匆匆將一件棉袍披上,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紐子。

「啊,不敢當,不敢當!」

「李少爺別客氣了!」小梅說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緊話跟你說。」

李鼎不再作聲,穿好衣服,坐下來望著蕙纕;她盈盈含涕地說:「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只說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說:「你別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於是蕙纕說了她母親的情況,最後問到客棧;李鼎不待她說完,便將她的話打斷。

「有客棧也不能挪動,何況這裡並沒有客棧。查小姐,你先請回去:我跟我父親去說一說,看是怎麼個辦法?一會兒我就過去。」

「是!」蕙纕欲言又止地,終於說了句:「我怕你會為難。」

「那是沒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麼多。」

等她一走,他隨即去見他父親;說了經過,商酌了好一會,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見面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親跟布二爺商量好了,請查伯母儘管住在這裡。布二爺今天下午進城;這裡屬綏中縣管,縣官是布二爺的好朋友,請他報一個公事,說伯母病了,得在這裡休養。請放心吧,布二爺也是古道熱腸,極其熱心的人。」

「那真是遇見佛了!」大姨娘說,「欠布老爺,還有你們爺兒兩位這麼大的情,真不知道怎麼樣報答。」

「這些話,大姨娘也不必去說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說明了。我父親可不能久待,預備後天動身——。」

「你呢?」蕙纕失聲問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簡直沒有勇氣開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這一句話,蕙纕頓時容顏慘淡,大姨娘也楞在那裏,滿臉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頓一頓足說,「還得另外籌畫。」說完,起身就走了。

誰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裡明白,李鼎大概會留下來伴送她們一家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原來預備從容陳述的話,不能不在此時就說破了。

話只是對大姨娘一個人說的,而且聲音很低,加以氣喘不便,所以費了好些時候才說完。

蕙纕一直注意著她母親跟庶母,但不知她們說些甚麼;欲待發問時,李鼎去而復回了。

「我跟我父親說過了,在這裡等查伯母痊癒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後,她跟蕙纕說:「大小姐,你謝一謝李大哥!」

「謝甚麼、謝甚麼!」李鼎先就搶著說,「患難相扶,做人起碼的道理。如今閒話少說,給查伯母看病要緊;布二爺介紹了一個大夫,得我去請。我這會就去吧。」

大姨娘沒有說甚麼,送他出門;看他走遠了轉身,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後。

「大小姐,你請過來。太太有幾句話,要我跟大小姐說。」說著,一直走到蕙纕臥室;等她跟了進來,隨即將房門關上。

蕙纕已預感母親所要告訴她的話,必是「遺囑」;但為甚麼不直接跟她說,而要由大姨娘轉告,卻無從設想其中的緣故。

「一路來,我早就在擔心了。」大姨娘說,「看起來,這一關怕難逃了。」

「那一關。」

「太太的病。」大姨娘緊接著說,「大小姐,你可千萬別傷心,以後都要靠你撐門戶。你可千萬一顆心穩住!」

「大姨娘,」蕙纕著急地說,「你先別提這些話,倒是快告訴我,我娘是怎麼說。」

「她說,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與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這裡;不過雖說是公家的兵營,不這麼嫌忌諱;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個情,閉了眼心也不安——。」

「這個,」蕙纕打斷她的話說:「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這話,欠情不但欠布二爺;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過,咱們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沒話說;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馬翻,未免說不過去。你倒想呢?」

蕙纕設身處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對布里奇確是很難交代;不由得吸著氣說:「那怎麼辦呢?」

「太太說,只有一個辦法,要讓布二爺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樣;他跟李老爺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話是有道理;可是怎麼樣才能讓布二爺把咱家的事,當作李家的事來辦?」

「大小姐,」大姨娘詭祕地一笑,「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還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這會兒心裡亂得很!」

「那我就說吧,你可別害臊!李、查兩家結成至親,情形不就不同了嗎?」

聽這一說,蕙纕頓時連耳朵後面都發燒了;一顆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聽得見聲音。當然,也就忘了答話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說道:「太太格外關照,有句話一定要讓我說清楚;就不為了眼前的事,她心裡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許配給李大哥。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如今正好請布二爺當大媒,在這兩天就把喜事辦了;也好讓她放心。」

「甚麼?」蕙纕大吃一驚,同時也有不可思議之感,「怎麼會有這種事?」

「為甚麼不能有這種事?順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這才叫天生良緣。」

蕙纕心裡亂得很,還不能接受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良緣;所以不知道對這件事應該作何表示。只茫然地望著大姨娘,久久開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說一句啊!雖說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願意才好。」

最後一句話聽來很開明;其實說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說不願意,行嗎?」

「怎麼?」大姨娘大驚,「你不願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那點兒不中你的意?」

「我沒有說他不好。」蕙纕又說:「好不好,跟願不願,是兩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麼會是兩回事。」大姨娘停了一會說,「大小姐是肚子裏有墨水兒的人,我也沒法兒跟你講甚麼道理;你只告訴我,該怎麼去回太太。」

「我早就說過了,我說不願意也不行啊!」

語氣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滿,「大小姐,好好的一樁喜事,你不要這樣子覺得委屈。我且不說,太太把你當作心頭肉,那裏肯誤你的終身。」她緊接著又說:「而況李大哥的人品,縱說還配不上你,也差不到那裏。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著一點兒缺陷好。」

「我沒有甚麼委屈。古人——。」她本來想說「古人賣身葬父,原是有的。」但這樣說法,實在也太過分了,所以住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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