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十七

萱榮堂外,靜悄悄地聲息全無;堂屋的門開著,春雨走過去探頭一望,才知道一屋子的人,鄒姨娘、季姨娘;上了年紀有身分的下人都在。錦兒看見她,急忙搖一搖手示意,又向裡面指一指;春雨屏息側耳,隨即聽得一陣陣「呼嚕、呼嚕」上痰的聲音。

這時錦兒已走了過來,輕輕將她的衣服一拉,又呶一呶嘴,示意由迴廊繞到秋月所住的後房。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履聲雜沓;回頭一看,何誠高舉一盞燈籠引路;中間一個四十來歲的,春雨認得,是南京城裏的名醫周少雲,曾替芹官看過病;後面是曹震所用的一個小廝連才,一隻手燈籠、一隻手藥箱。

走到堂屋門口,曹震已迎了出來;見了周少雲,只拱一拱手,隨即親自打簾子肅客入內,卻說一句:「錦兒,替大夫拿藥箱。」

於是錦兒從連才手裏接過藥箱,跟了進去。春雨繞到後面;馬夫人與震二奶奶正好也迴避到秋月臥室裏來,春雨猶待行禮,讓馬夫人搖搖手止住了。

「甚麼時候得的病?」是周少雲在問。

「一個時辰以前。」秋月回答。

「請姑娘拿本書給我。」

這是用本書墊在腕下,要診脈了;春雨去到門邊,找個縫隙張望,正好看到芹官站在靠窗之處,眼淚汪汪地,好不淒楚;以致秋雨的心也酸了。

「老太太的脈,左大右濡,是肝風。」

「要緊不要緊?」曹震在問。

「不要緊,不要緊!」周少雲提高了聲音說。

聽得這話,無不心頭一寬;春雨看芹官的臉上也有了喜色。其時周少雲已由曹震與芹官陪著到曹老太太平時起坐的外屋去開方子;女眷無須迴避,馬夫人與震二奶奶便又回到病榻前面,春雨也跟了出去,只見曹老太太面紅如火,口張目閉,喉頭痰響;這樣子說是「不要緊嗎?」不免令人懷疑。

「不要緊了!」芹官走了來說;聲音壓低了,卻壓不住聲音中的興奮,「我馬上要跟周大夫去請他的老師。太太,道他老師是誰?葉天士!」

這葉天士照傳說是「天醫星」下凡,他單名桂,別號天士,又號香巖;原籍安徽歙縣,明末避兵亂到了蘇州,定居已經三世。祖父都是名醫;不幸的是,他的擅長外科的父親,剛及中年,便已下世。那時葉天士才十四歲;天資卓絕,讀書過目不忘,學醫求知之心特切,從十四歲到十八歲,從過十七個老師。二十歲不到,即已掛牌行醫;醫運又特別好,任何疑難雜症,一經他的手,立刻便有轉機,因而門庭如市。他住在閶門外,上津橋門臨運河,泊舟無數,十之八九是江南各地慕名來求醫的;本地的轎馬更不必說,一直停到對門。

對面住的也是個名醫,原籍山西,大概也是避流寇之亂,遷居到蘇州來的;此人姓薛名雪、字生白,能詩善畫,寫得一手極好的蘇字,通周易,還會技擊,真是多才多藝;樣樣勝過葉天士,惟獨運氣不及,門可羅雀;相形之下,自然難堪。有人勸他說:「不是你醫道不好,只為你住在葉天士對門;換個地方住,包你也是應接不暇。」薛生白何甘退避?硬撐著要住在原處;他說葉天士是「時醫」,自稱是「儒醫」。葉天士開的脈案,處的方子,為他批駁得一文不值;還將書齋題名「掃葉山莊」;刻印醫書就用掃葉山莊的名義發售。

葉天士也承認自己是時醫,說過兩句話:「趁我十年運,有病快來醫。」後來因為薛生白咄咄逼人,鋒芒忒甚;實在有些氣不過,也將書齋起了個名字,叫做「踏雪齋」。

一個「掃葉」,一個「踏雪」,平空為玄妙觀前的茶坊酒肆,帶來了不少話題。於是葉天士被形容得神乎其神;種種佳話,傳遍遐邇。有個傳說,葉天士不但能醫病,還能醫貧。

傳說是這樣:有一天葉天士坐轎出門,遇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窮漢攔轎求診。葉天士下轎替他把脈,毫無病徵,不免奇怪。

那窮漢苦笑道:「聽說葉先生是名醫,著手成春,沒有不能醫的痛,不知道我『窮病』,葉先生能不能醫?」

葉天士沉吟片刻答說:「這個病也好治。你晚上到我家來,我替你開方子。」

開的方子只有一味橄欖核。葉天士告訴他說:「橄欖核不要錢,你去多撿些,拿回家去種;等出了芽來告訴我。那時就可以治你的窮病了。」

那人如言照辦,等橄欖發芽去告訴葉天士。從這天起,葉天士所開的方子,必用橄欖芽作藥引;結果是獨門生意,大獲其利。

就因為有這許多神奇的傳說,所以葉天士在無數人的心目中,不僅僅是藥到病除的名醫;簡直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救星。

「真是老太太福大命大;偏生就有這麼一位救星!你快去吧,要穿馬褂;外面冷,要多穿衣服。」馬夫人問道:「春雨呢?剛才不是在這兒?」

「在這兒哪!」春雨閃身出現,「大氅先就送來了,我回去拿馬褂。」

「乾脆我回去穿吧!一來一往,白費工夫。」

「對了!」震二奶奶介面,「你穿了衣服直接到二廳上去等,我叫他們替你預備轎子。見了『天醫星』要磕頭;人家是老太太的救星,咱們全家都得替他磕頭。」

「我知道。」說完,芹官轉身就走。

春雨匆匆跟了上去;高擎燈籠,照著芹官,邊走邊問:「葉天士不是在蘇州嗎?聽說他每天要看上百的病號;怎麼會到了南京呢?」

「到南京來也是給人看病——」

「那就不對了!我親耳聽鼎大爺說過,葉天士遠地不出診的。」

「這個病人,來頭不同。他是——。」

他是江西廣信府貴溪縣龍虎山上來的張天師,奉召入覲事畢,由北京回山;不想行至南京地方,忽然寒熱大作,病勢甚兇。由於事先特頒上諭,著沿途地方官妥善照料;兩江總督怕張天師一病不起,上諭切責照料不週,責任極重,所以下了劄子給江蘇巡撫,延請葉天士,剋日到南京,為張天師診治。昨日剛到,在他的門生周少雲家下榻。

「那真是巧了!難怪太太說老太太福大命大;真的命中就有救星。」

春雨突然打了個寒噤;連手中的燈籠都大大地抖了一下,芹官急急問說:「怎麼啦!」他一伸手去捏一捏她的手臂,「你也比三多好不了多少,不肯多穿衣服。」

「我不是冷。」

「那又為甚麼哆嗦?」

「我是在想——。」她遲疑著沒有說下去。

「你別嘔我了,行不行?」芹官有些著惱,「這會兒心裡亂糟糟的,你還陰陽怪氣,給人添煩。」

春雨終於還是說了,「我是想到老太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異常吃力地說,「只怕一大家人就要散了。」

「這是怎麼說?」芹官站住腳問。

「別停下來!」春雨拉著他說,「這話一時也說不盡;反正也不會到那個地步。」

還是吞吐其詞!芹官雖感不悅,但也沒工夫去生閒氣,只說得一句:「都像你這種心思,只怕老太太有個意外,一大家人倒真是要散了。」

這話像針一樣,刺在春雨心裡;她不知道芹官是真的疑心她,曹老太太還不曾撒手西歸,她已在打分手的主意,還是一時口不擇言。就算是無心的一句話,也足以令人傷心了。不過,她當然知道要隱忍;只是反躬自問,話說得也早了些,其咎在己,不必怪人。

因此,她不改常度地照料芹官,加上一件作為禮服的馬褂,親自送到中門;關照阿祥好生照看,然後又回到萱榮堂。

「怎麼樣?」遇見秋月,她第一句就問曹老太太的病情。

「氣喘得好像更兇了。」秋月的眼圈紅了。

「千萬不要這樣,讓太太看了傷心。」春雨又說,「我剛才聽芹官說,葉大夫是因為張天師病了,特為來出診的;老太太這場病遲不發,早不發,偏偏發生在這個當口,原是天可憐見,算好了有天醫星下凡搭救。不要緊,絕不要緊!」

受了春雨的鼓舞,秋月的情緒立刻就轉變了,「是啊!我想以老太太待人厚道,身子又一向健旺,不說造百歲牌坊,壽到八十一定是靠得住的,不該說去就去。而且——。」她停了一下,又說,「而且,而且有好些事還沒有交代。」

春雨心中一動,她最關切的,當然是她自己的事;但這話問不出口,略想一想,閒閒提起。

「老太太最關心的一件事,只怕是芹官上京當差。」

「這當然也是。不過最關心的是,」秋月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芹官的親事。」

「喔,」春雨可終於忍不住要問了,「跟你談過?」

「不是跟我,不過有一次跟太太兩個人談,只有我在旁邊。」

語氣中似乎連震二奶奶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一點,春雨認為很重要,決定打破沙鍋問到底。

「震二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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