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十五

近午時分,震二奶奶才得閒下來,查問芹官到法藏庵究竟為了何事?

「去問過春雨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錦兒放低了聲音:「芹官跟小蓮唱了齣『庵堂相會』。」

「有這樣的事?」震二奶奶問道:「是誰拉的縴?必是跟他的那個小廝。」

「不,不!不與阿祥相干。」錦兒是受了春雨的重託,務必將阿祥開脫出來,所以加重了語氣說,「是芹官聽春雨提起,小蓮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緣;他就記在心裡了。那天從老師家回來,騙阿祥說,老太太讓他去見法藏庵的老師太。阿祥就領了他去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沉吟了半天說:「這件事不能讓老太太、太太知道;只有私下了掉它!不知道芹官跟小蓮在那邊幹了些甚麼?那麼大的工夫!」

「有菩薩的地方,還能幹甚麼?不過敘敘情話而已。」

「這是你的猜想——。」

「不是!」錦兒搶著說,「是春雨說的。」

「春雨又怎麼知道?」

「她把芹官換下來的小衣,仔細看過了;一點兒也不髒。」

震二奶奶點點頭,「那還好。」她說,「我就怕芹官一時糊塗,荒唐得離了譜。照這麼說,事情也還不麻煩。」

事情雖不麻煩,究竟作何處置呢?錦兒是跟春雨商量好了來的;先探震二奶奶的口氣,如果是照她們預期的辦法,就不必多說甚麼了。因此震二奶奶的意向,一定要弄明白;錦兒率直問道:「二奶奶是怎麼個打算呢?萬一鬧出甚麼笑話,等四老爺回來又不得了。是不是呢?」

「這還要甚麼打算,把小蓮攆回杭州就是了。」震二奶奶說,「你叫人把小蓮的舅舅去找來。」

震二奶奶的辦法,正是春雨的期望;錦兒便答應著,立即由中門傳出話去,要邵二順午後來見震二奶奶。

到得午末未初,邵二順應傳而來;震二奶奶卻正要午睡,讓他在門房裏等了個把時辰,方在花廳中傳見。

「你那外甥女兒怎麼樣啊?」邵二順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老實答說:「震二奶奶是問小蓮?還不是幫著她舅母做做飯,照應孩子;閒下來到法藏庵去學唸經。」

「年記輕輕學唸經幹甚麼?又不是想當姑子。」震二奶奶說:「小蓮脾氣是不大好,模樣兒可真不賴;人也能幹。你怎麼不好好替她找個婆家,趁早嫁了出去?」

「說得是!」邵二順皺著眉說:「這孩子脾氣強,一提到這上頭,馬上臉就放了下來,也不答腔。不知道她心裡想的甚麼?」

「想的甚麼?」震二奶奶冷笑著說:「還不是滿腦子的糊塗心思!」

邵二順驚疑不已;聽口氣似乎小蓮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震二奶奶,因而不敢作聲。

「本來已經出去了的人,我也管不著。不過,你是衙門裏有名字的,倘或小蓮替你惹了是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人家也還是要找你。那時震二爺只能公事公辦!你懂我的意思嗎?」

邵二順似懂非懂;想了一下答說:「震二奶奶總是好意。」

這句話說得很中聽;震二奶奶的臉色和緩了,「你明白就好,我是不願意小蓮替你惹是非。女大不中留,早嫁出去的好;既然她連這件終身大事談都不願談,你就該想到,其中一定另有道理。」

「是!」

「二順,」震二奶奶問道:「小蓮的老子把小蓮交了給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責任很重!出了事,你對她老子怎麼交代?」

邵二順一驚;囁嚅著說:「跟震二奶奶回,不知道小蓮鬧了甚麼事?」

「現在是還沒有鬧出事來,不過,遲早會出事。」震二奶奶又問:「聽說她跟她舅母也不大和睦。有這話嗎?」

「是!有的。」

「那你就更應該早作了斷了。既然跟舅母也不和睦,還不如把她送了回去。」

「是!」邵二順又遲疑著說:「只怕她不肯。」

「不會的!」震二奶奶說:「你做舅舅的,竟不知道外甥女兒的脾氣。你跟她說:『你跟舅母不和,我也不能說你們誰是誰非。不過,我接你來原來想讓你過幾天安閒日子,你在曹家待不住,現在又常到這法藏庵,在家裏也待不住。這樣子,倒不如我把你送回杭州。』小蓮一定答你一句:『好吧!我就回杭州。』絕不會賴著不肯定。」

「是,是!」邵二順想想果然,「還是震二奶奶見得明。」

「你這麼說,是願意這麼辦囉?」

「是!」

事情定局了,震二奶奶又是一副面目;也是恩威並用的另一種手段,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吃了一半。」邵二順答說:「府裏去的人,說震二奶奶立等回話,我是放下飯碗來的。」

「早就來了。」錦兒補充一句。

「啊,」震二奶奶聲中有著歉意;轉臉問錦兒,「大廚房這會兒是不會有甚麼東西吃的了;怎麼辦?」

「我找小廚房去。」錦兒答說,「給邵司務弄個什錦火鍋,熱呼呼的,連湯帶菜都有了。」

「對了!另外再拿一瓶酒。」震二奶奶又對邵二順說:「你先吃飽喝足;回頭我還有事交代你。」

於是震二奶奶回自己院子;邵二順被帶到門房裏,不一會小廚房送來一個火鍋、一瓶酒、一盤銀絲捲,等邵二順吃完,復又被傳喚到花廳;桌上有個紅紙包;另外是一個淺藍竹布的大包裹。

「這二十兩銀子,是給你送小蓮回杭州的盤纏;包裹裏頭有疋頭、有衣服、也有幾樣首飾,還有點外頭少見的動用物件,都是新的,託你帶給小蓮。」

邵二順為人老實,看又是東西又是錢;心裡不由得就想,誰說震二奶奶刻薄?當下連連道謝,請了兩個安;高高興興地揣著銀子,揹上包裹回家。

「你那是甚麼?」邵二順的老婆問,「還喝得滿臉通紅。」

「你先倒杯茶來我喝。等我細細告訴你。」

邵二順一面喝茶,一面將兩次見震二奶奶的情形,都說給妻子聽。邵二順的老婆,眼皮子淺,小蓮的去留,她不甚關心;關心的是那個包裹,「等我看看,是些甚麼東西!」說著,她便動手去解包裹。

「你別動!這是人家給小蓮的。」邵二順說,「全是新的,意思是給小蓮添的嫁妝。你別又眼紅!」

「唷!誰眼紅啦?」

一語未畢,只聽窗外介面,「眼紅也不要緊!」小蓮閃身出來說,「舅母喜歡,都送給舅母好了。我不稀罕。」

邵二順夫婦對小蓮的突然出現,深感迷惑;同時也不知道她那幾句話是甚麼意思,所以瞠目相視,作聲不得。

小蓮一揭門簾走進來說:「我是真話。我又不想嫁人,要甚麼嫁妝?」

這時邵二順才想到一件事;急急問道:「你是甚麼時候回來的?」

「我是看著舅舅進門的。」

「原來,原來你一真在窗子外頭聽壁腳?」

「是的。」小蓮平靜地回答:「我全聽到了。」

「那倒也好。」邵二順的老婆說:「省得你舅舅再說一遍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我要看舅舅的意思。」

「我能有甚麼意思?」邵二順苦笑著說:「飯碗在人家手裏。」

「是的。我不能害舅舅把飯碗敲破。可是我也不能聽人家擺佈。舅舅請放心,今天再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就走。」小蓮接著說,「我不在舅舅這兒住,他們總怨不上舅舅了吧?」

「那麼,」邵二順的老婆問:「你預備到那兒去呢?」

「我還在南京城裏。」

「總有個地方吧?」

小蓮已經想好了,卻不願說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說,「舅母不用管了吧?」

「怎麼能不管?將來你爹跟我們要人呢?」

「人在南京城。等我找好了地方,自然會來告訴舅舅;而且我也還要寫信給我爹爹。」

「小蓮,」邵二順很緩和地說,「你也別鬧脾氣。當初是我把你接了來的;自然還是我送你回去,才算對你爹有個交待。」

「哼!」小蓮冷笑,「只怕是對震二奶奶有個交待。他們能攆我出曹家,可不能攆我出南京。」略停一下又說:「其實,要攆我出南京也容易,拿張片子把我送到江寧縣,押解回杭州。不就二十兩銀子都不用花了嗎?」

「你也別那麼說!」邵二順的老婆插進來說,「好端端地,人家為甚麼要攆你,總是你有讓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

「那是甚麼?倒請舅媽說給我聽聽。河水不犯井水,為甚麼容不得我?我看——,」小蓮終於還是忍不住要說:「只怕不是曹家,另外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誰?」邵二順的老婆認為小蓮指的就是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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