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十四

「你們懂吃肉的規矩不懂?」曹震問說。

「我沒有見過;聽說過。」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棠官傻兮兮地問:「吃肉還有規矩啊?」

「當然有規矩!規矩還挺大。」

一聽這話,棠官便有畏縮之意;曹震看在眼裏頗為不悅,臉就沉下來了。

「你不願意學規矩就別去!沒出息的東西!」

「我沒有不願意。」棠官急忙分辯,「不等著你給我們講規矩嗎?」

「帶你去應酬,就是讓你去學規矩。過幾年,你就得進京當差了,不懂規矩,處處教人瞧不起。」

「是。」

接下來,曹震好好教訓了棠官一頓;然後說道:「這吃肉的規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樣。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著才會誇你是有教養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著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興。」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帶他去是找對人了。」

「喔,」曹震很注意這話,特為問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說:「我娘常時弄個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時候,我一頓就吃光了。」

「好傢伙!」曹震不覺失笑,「你真行!不過,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樣。」

「麻煩就在這裡,沒有作料,連鹽都沒有。」

「那,那可怎麼吃啊?」

「自然有法子。不過要片得好。」曹震喚小廝問道:「到大廚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沒有?」

去不多久,廚子來了,打開食盒,裡面大銅盤上置著一方熱氣騰騰的白肉,估量沒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銅碗的肉湯。再就是三隻七寸碟子,三隻飯碗,都是樺木根製的。

「拿坐墊來!」曹震說道:「吃肉的規矩,一進門給主人道喜——。」

「不是開弔嗎?」棠官插嘴問道:「怎麼道喜呢?」

「對了,這一點先得弄清楚。後天是佟家的祭祀;不過這祭祀是由開弔而來,其實是兩個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棠官又問:「道完喜以後呢?」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讓客,不安坐的。」等取來墊子,曹震盤腿坐下;芹官與棠官亦照樣席地而坐,聽曹震又說:「也有酒,是燒刀子,倒在大碗裏輪著喝。」

「這就是『傳觴』。」芹官向棠官說。

這時曹震從一個漆盒中,取出來三把裝飾得極精緻的解手刀;另外還有三寸見方一大疊醬紫色的高麗紙。芹官知道他的用處;棠官沒有聽說過,便好奇地發問了。

「二哥,這是甚麼玩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著,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順手一抽,一片銀光,隨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紙,鋒利非凡。只見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連精帶肥,片下極薄的一片肉來,先擺在盤子裏,然後取了張高麗紙片在手裏。

「這是拿好醬油泡過的,泡了蒸,蒸了曬,九蒸九曬,醬油的精華都在裡面了。棠官,你仔細看著,這種紙有兩種用法,我先說正派的一種。」

「正派的用法,是用紙去拭刀;刀剛切過肉,沾在上面的熱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醬汁;再用紙去拭碗,碗中也有了鹽味,然後將刀上的醬汁轉抹到肉上,再在碗上過一過,肉的味道就不一樣了。」

「宮裏二月初一賜大臣吃肉,就得照這個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將來有沒有這分造化。不過,」曹震看著棠官說,「歇幾年進京當差,也許在護軍營,派上守宮門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寧宮陪皇上吃肉那麼錯不得一點。」

「怎麼?」棠官興味盎然地問,「半夜裏還吃肉呀?」

「是啊!坤寧宮每天半夜裏都宰兩口豬上祭:祭完了就歸各宮門上的侍衛、護軍享福胙。」說到這裡,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來說:「你吃了吧!看味道怎麼樣?」

棠官客氣禮讓,看著芹官說:「小哥,你先嘗。」

「不行!我今天燒香回來,還是吃齋;只能看,不能吃?」

等棠官將那片肉嚥下肚,曹震問道:「怎麼樣?」

「有點膩。」

「這是肉沒有煮爛;一煮爛了,油都溶在湯裏,包你不膩。」曹震又問:「鹹淡呢?」

「太淡了。」

「那就還有個法子。」

曹震舀了半碗湯在碗裏;撕碎了一張高麗紙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醬湯。

「啊!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興地說。

「那你就自己來片著肉吃。」

「你可格外留神!」芹官這兩天對刀剪的警惕特高,「別割了手!那不是拉個口子,真能割下一塊肉來。」

「我知道。」棠官動手片肉;片下來在醬湯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連吃了好幾大片,神色自若。

「你真行!」曹震說道:「到了那天,你放開量來吃;我跟小哥就可以少吃一點兒了。」

芹官正愁著這樣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嚥,而又非多吃不可;聽得這話,愁懷一寬,介面說道:「對了!你多吃就算幫我的忙。」

「今天少吃一點兒,吃得膩了,那天會倒胃口。」

「嗯,嗯。」棠官答說,「能片薄一點兒,弄鹹一點兒,味道一定更好。」

「要鹹容易,多弄幾張紙,多泡一會兒。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兒學吧!」曹震又說,「只要你守規矩,以後能帶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帶你去。」

「我一定守規矩。」棠官問道:「二哥,吃肉還有甚麼規矩?」

曹震想了一下答說:「還有最重要一個規矩,你可千萬不要忘記,吃完了不能抹嘴。」

「這可是為甚麼?」芹官問說,「從佟家辭出來,還得去拜老師;弄得一嘴油,成甚麼樣子?」

「當時不準擦嘴,等辭了出來,誰又來管你?」曹震又說,「不但不準擦嘴,還不準道謝;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為——。」

因為所享用的是神的餕餘,既然如此,不該謝主人,應該敬神;而拭口被認為是不敬表示。這些規矩,只要說明了道理,就不會忘記,棠官很有把握地說,他絕不會失禮。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從頭到尾,不曾出錯;飽餐了一頓,看曹震使個眼色,小兄弟倆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頂轎子,逕自來拜師門。

到得朱家,何誠與阿祥將縛在轎後的一口皮箱取了下來;然後叫門,來應接的正是朱實。

「咦!」他驚喜地,「你們兄弟倆怎麼來了?」

「家祖母交代,特為來拜師母。」芹官躬身說道:「先生請進去;讓阿祥來關門。」

「不,不!都請進來。」

進來的還只是何誠與阿祥;事先說好了的,何誠跟轎班在巷口茶館坐候,等棠官跟老師、師母行了禮,隨即告辭,由何誠陪著回家,再放空轎來接芹官。

「請師母出廳受禮!」阿祥高聲喊著;同時將箱子打開來。

「一支老山人蔘,是孝敬師母的;這個紫貂帽簷,還是先祖留下來的。」說著芹官將禮物一樣一樣取出來,緞匹以外,還有好些食物以及京裏帶來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錠」之類;出自「御藥房」的成藥。

「太客氣了!」朱實問說,「這是誰的意思?」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說到這裡,只見左首房間的門簾一掀,出來一個纖瘦婦人,約莫三十齣頭,一臉的病容;這自然是師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從他眼色中知道沒有錯;便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紅氈條後面。

「請先生、師母一起受禮!」阿祥臨時當上了「贊禮郎」的差使。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朱師母拉著棠官的手說:「這想來是棠官。」

「請師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禮節了。這時阿祥已端了兩張椅子擺在正中,但朱實夫婦一定不肯讓他們兄弟倆磕頭;辭讓了好半天,終於取得近似折衷的辦法,只由朱師母一個人受禮,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禮。

行完了禮,朱實立刻將禮物指點給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愷悌,對我們後輩,愛護備至。」

「是啊!我一直說應該去見見老太太。」朱師母轉臉對芹官說,「你老師總說我身體不好,到稍為健旺些再說。這一陣子倒還好;等我稍為閒一閒,一定要去。請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請安。」

「不敢當。」芹官心想,說「這一陣子還好」,猶是這樣的臉色;身體不好時,更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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