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十二

「你要想想,你自己說錯了沒有?幾十年老根兒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那一座院子裏都有點兒不能傳出去的話;照你說: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來。這不簡直就要造反了嗎?」

秋月的聲音很溫和,措詞卻很嚴厲;小蓮不能不辯:「我是一時氣話;那裏會真的不識輕重。」

「知道你是氣話,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勸勸你,不必把你的話往上頭去回。」

「是!」小蓮輕輕答一句:「我錯了。」

「你錯了怎麼樣呢?改過?」

「是的。」

「還有呢?」

小蓮正在將自己的脾氣壓下去,一聽這話壓不住了,揚著臉愕然相問:「還有甚麼?」

「你的話像把刀子一樣,傷了人,總不能沒有一句話吧?」

小蓮緊閉雙唇,細細想了一會,方始開口問道:「是要我給春雨陪個不是?」

秋月點點頭說:「這也是應該的不是?」

「應該是應該;可惜我辦不到。」

秋月勃然變色!小蓮也發覺自己的話說出口來,方知太重。心裡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秋月,最後臉色變得蒼白;她用強自克制的聲音問說:「你是不是覺得你做錯了事,傷了人是應該的?」

「當然不是。」

「既然如此,為甚麼不願給春雨陪個不是?」

「不是不願;是——,」小蓮很吃力地說:「是辦不到。我是心裡的話,要我向春雨說一句:我錯了!從此有個把柄在人家手裏,再也抬不起頭來;那還不如去死。」

秋月頗為動容,深深看了她一眼問:「那麼,甚麼是你辦得到的呢?」

「我走!我躲開春雨。」

秋月不作聲;將一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誰都看得出來。

好久,她才問出口來:「你不想在雙芝仙館待,想到那裏?」

這是小蓮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經出現,不容她再瞻顧,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那裏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秋月深深點頭,「我也是這麼想,你在雙芝仙館待過了,自然那裏都不想再待。再說在雙芝仙館還待不住,那裏還有你再能待的地方?這件事,我能作三分主;你先回去,我總替你辦成就是。」

聽她這番話,小蓮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計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氣傲,不甘向春雨低頭,故意編了一套話來擠她,要擠出她自願求去的話。好厲害、好惡毒的手段!

雖已認輸,心猶未甘;小蓮故意給秋月出個難題,「即然你肯成全我,就請你好人做到底。」她說,「今天就放我走。」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麼來得及?」

「我舅舅在這裡。」

原來小蓮的父親是杭州織造衙門的機戶;她的舅舅叫邵二順,是江寧織造衙門的木匠,小蓮是因為受不了繼母的冷淡,為邵二順接了來住,由於偶然的機緣,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謂「家生女兒」;也沒有寫過賣入曹家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寬厚,那怕灶下婢,也不能隨總管一句話,便可進退;像遣走小蓮這樣的人,更須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馬夫人的允許,連震二奶奶都無權作主。這樣,就絕不是一天半天定奪的事,所以她以此來難秋月。

秋月年長穩重,經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蓮的本心,不過,她卻不會跟她賭氣,你想難我,我偏不讓你難倒!她是另有考慮之處,覺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為妙。

於是,她點點頭:「好!你先回去收拾東西。我來想法子。」

這樣回答,在小蓮略有意外之感;她心裡仍舊認為是可以將秋月難倒的。回到雙芝仙館,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怎麼?」三多走來,奇怪地問:「小蓮姊姊,你這是幹甚麼?」

「我要走了。」

三多大驚,「這,這——,」她結結巴巴地問:「是怎麼回事?」

「還不就是那回事,她們要攆我,不如我自己識相。我又不是賣給曹家的;她們想似我這樣子要走就走,還辦不到呢!」

那番話既像灑脫,又像不甘;但有一點是真實不虛的,小蓮確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戀難捨,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裏出聲了。

「你別哭!」小蓮急忙輕喝一聲:「我又不回杭州,還是住在我舅舅家;見面也容易得很。」

「喔,」三多止住了眼淚,「小蓮姊姊,你舅舅家住那兒?」

「也不遠!你到後街上問一聲,織造衙門木工房的邵司務,都知道。」

「好!該當我歇著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說著,三多動手去幫忙。

「我自己來!」小蓮攔住她說,「那些東西是我的;那些東西不是我的;那些是借來的,要還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是!」三多停了一下說:「小蓮姊姊,我總得幫你做點甚麼事才好;不然,我心裡過不去。」

這是出於至誠的話,小蓮很認真地想了一會;突然心中一動,再想一想,方始開口。

「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到書房裏,想法子悄悄兒跟芹官去說,我要走了。」小蓮又說,「有個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說一聲,讓他去告訴芹官。」

「好!我馬上就去。」

「別莽撞!」小蓮叮囑:「要裝得沒事人兒似的。」

「我知道!我懂。」

到了迎紫軒,找阿祥不見人影;卻為碧文發現了,叫住她問:「三多,你來幹甚麼?」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說不出一個緣故來,必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會有所防備;要說理由,也實在無從說起。情急之下,反而觸動靈機,索性實說,或者她倒會傳話給芹官。

於是,她大大方方地說:「我來找春雨姊姊;小蓮姊姊要走了。」

碧文一楞,「怎麼回事?」她問,「走到那裏去?」

「說是要回家了。」

「怎麼會有這種事?」碧文大感困惑。

三多沒有理她的話,只問:「春雨姊姊是不是在這裡?」

「她那會在這裡?你怎麼會想到上這兒來找?」碧文的話剛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麼會到這裡來找春雨?莫非是託詞;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隨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細問究竟。經過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見秋月。

「說小蓮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聲問說。

「誰告訴你的?小蓮自己?」

「不是!三多來找春雨——。」接著,她將所聞所思,說了給秋月聽。

「吁!」秋月舒了口氣,「幸虧咱們在這兒遇見。你趕快回書房,務必拿這個消息瞞住芹官;不然準有一場大鬧。」

「這麼說,是真的囉。」

「不錯,小蓮要走了,馬上就走。這會兒沒工夫說,回頭我細細告訴你。」

碧文將秋月的話,多想一想,陡覺雙肩沉重;如果處置不善,讓芹官知道了這回事,一場大鬧,責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應付到放了學,責任便可解除,事情也還不難。

於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軒,首先就找到阿祥問道:「你到裡面去過沒有?」

這「裡面」是指雙芝仙館;阿祥答說:「沒有。」

語氣平靜,可以料定他還不知雙芝仙館,已起風波;便照路上想好的辦法問道:「我託你辦件事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應,「你說吧!」

「我要買絲線;等著要用。勞你駕到錦記去一趟。」

「錦記」是一家有名的絲線店,位處下關惠民橋:一南一北,來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難色,「就在城裏買,不行嗎?」他問。

「只有錦記的絲線不掉色,而且原來用的是錦記的絲線,必得仍舊是錦記,顏色才能一樣。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現在就去!」說著,去拿錢給阿祥;當然,另外還給了吃午飯的錢。

這一來,只要守住門口,便不愁會有人跟芹官去通甚麼消息。到得飯後,秋月打發一個小丫頭來將她喚了去;悄悄告訴她說:「小蓮已經走了。」

「到底為了甚麼呢?」碧文問道:「是跟春雨吵嘴?」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見的嗎?跟春雨吵嘴不要緊,不知輕重,胡說八道,會闖大禍;春雨昨天來跟我商量,我說等我來好好勸她一勸,能改過也就罷了。那知她鬧著要走,又說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這樣子,她是預備大鬧一場,如她自己所說的,不管甚麼,統統把它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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