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十一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朧中她聽得有人在喊;同時發覺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睜開眼來,只覺光亮刺目,不由得大驚失色。

「這是甚麼時候?」她驀地裏坐起身子;滿心煩躁地問。

「自鳴鐘剛打過九點。」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來不久的小丫頭三多說:「剛不久,老太太打發人來,要你去一趟;那時我就來叫過。」

聽這一說;春雨越發驚出一身冷汗;「甚麼時候來叫的?既然老太太來叫,你們怎麼樣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說越著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連聲地說:「快替我打盆洗臉水來。」

「不用急!小蓮姊姊去了;那時她也剛起來。」

壞了!春雨兩手扶著梳妝台,軟弱地坐了下來,心亂如麻,不知自己心裡是何滋味?多少天以來,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個謹慎小心,一步不錯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將昨晚上那件事連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會覺得她靠不住,還會在心裡痛恨她荒唐。

春雨傷心得幾乎要掉眼淚;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蓮佔了頭籌,據三多說,她也不過剛起來,誰知道恰好就趕上了。這一點,怎麼樣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強自克制著去想眼前該幹甚麼?首先想到芹官,是甚麼時候上的書房?

「還是照平常的時刻。」三多答道:「那時你們都睡著,我要去叫,芹官不許,說讓她們多睡一會。」

「那麼!是誰伺候他洗臉、穿衣服、吃早飯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驚且怒,順手一掌,摑在三多臉上,「你叫甚麼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臉,有多不要臉!我問你,你剛來的時候,有沒有人教過你規矩?」

這話將捂著臉含著眼淚的三多,問得心驚肉跳。原來曹家下人的等級,分得極嚴;小丫頭不奉呼喚,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該她做的事,也不準胡亂插手;像這種貼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許。三多也不是不懂這些規矩,只是不知道規矩如此厲害;一時輕心,不道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但是,她也有委屈;結結巴巴地申辯:「我是因為芹官那麼說,也是想讓兩位姊姊多睡一會——。」

「住嘴!」春雨喝道,「你還強辯,你別脂油蒙了心,以為瞎巴結可以巴結出甚麼好處來!你也不去照照鏡子,問問你自己是甚麼東西?我們倆就睡死了,也輪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鮮紅的嘴唇,便又說道:「你過來!」

她越是這麼說,三多越往後縮,用發抖的聲音告饒:「春雨姊姊,我錯了!下次再不敢!」

「你過來!」春雨將聲音放緩和了,「我不打你。」

春雨平時不比小蓮那樣,動輒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話,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湊過臉去,使勁嗅了兩下,勃然變色了。

「我問你,你嘴唇上塗的胭脂,是那裏來的?」

「是小蓮姊姊給我的。」

是小蓮的東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為調製,不但色澤鮮艷,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要進一步探究。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三多不是在撒謊。

「她甚麼時候給你的?」

「好多天了。」三多的聲音比較正常了,「不信,問小蓮姊姊。」

看來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還有疑問:「既然已經好多天了,怎麼平常從沒有見你用過?」

聽得這一問,三多面色如死,知道無意中闖了大禍;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回答:「是芹官問我,你嘴上怎麼一點血色都沒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蓮姊姊給我的胭脂——。」她無法再說得下去。

「噢!你就趕緊去抹上胭脂,好等著給人看。是不是?」

三多不敢再作聲;春雨也沒有工夫再多問,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處置,回頭再作道理;此刻心已懸在萱榮堂那一面,覺得不能再耽誤了。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會我再問你。」

說完,匆匆漱洗,趕往萱榮堂,一路走,一路思量,為何睡到這麼晚才起身?這一層必得有個理由交代。

這個理由很難找。不過有一點她是認識得很清楚的,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實認錯;切忌花言巧語的矯飾。

因為已存著預備認錯的打算,心裡就比較平靜了,不過一進入萱榮堂,臉上的表情總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甚甚麼虧心事,見了人先就心虛了。

「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來低聲問道:「大家都在詫異;老太太還當你病了呢,要打發人去看你。」

「病倒沒有病,不過到天亮才睡著。」

「怎麼啦?就為的昨晚上鬧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頭一喜;順勢承認,「就為的這個。」接著又問:「老太太怎麼說?不會責備吧?」

「這也不是責備的事。」

春雨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機會再問;進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間屋子一看,馬夫人也在,小蓮站在一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見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幾分小心,一一請過了安,靜等發問。

「我以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說,「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訴我,你們那裏昨晚上好熱鬧。是怎麼起的頭呢?」

春雨心想,話倒不難回答,不過要跟小蓮的說法相符;因而先這樣答說:「莫非小蓮還沒有跟老太太回?」

「說是朱先生喜歡那麼辦;你們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隨和,有那麼一句話,也儘夠抬舉你們了;你們可不能不懂規矩!」

聽得話風如此,春雨正好將想停當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責備得是!我就是為這件事做錯了,一夜都睡不著。」她停了一下說:「當時我想攔住;話還沒有出口,芹官就說恭敬不如從命,照先生的意思辦。看他們老師、學生一團高興,想攔也攔不住;後來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們下人在下面另擺一桌陪先生。」

「這也罷了!不過傳出去不好聽。」

「下回,」馬夫人接著曹老太太的話說:「可再不能這樣子沒規矩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應著;看她們的臉色皆已緩和,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知道風波過去了。

「老何不該在裡面起鬨。」曹老太太又說,「這件事若說該派誰的不是,第一個就得數老何,真得說他幾句。」

「是!」馬夫人很委婉地說:「老太太要數落他幾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過,這件事傳到書房裏,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這話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說他幾句,看他的老臉往那裏擱?」正說到這裡,外面在喊:「震二奶奶來了!」

接著,門簾掀處,震二奶奶一進來,便就笑著問道:「老太太的氣消了吧?」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氣不消;震二奶奶也不會來。」

「你錯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說,「我要早來了,老太太的氣也消不了。」

「這又是甚麼道理?」曹老太太介面問道:「你倒說給我聽聽,讓太太評一評,說得沒有道理,可要罰。」

「老太太又要罰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問一問,是怎麼個罰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如果罰得不重,乾脆我就認了吧,省得老太太還為怎麼安上我一個罪名淘神。」

這時裏裏外外,聲息全無,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槓;或者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賭,必有些新鮮花樣出現,所以都興味盎然地等著看。

「老太太這兩天念叨著棲霞山的紅葉呢!」秋月代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輸了東道,就請逛棲霞山,看紅葉好了。」

「使得!」震二奶奶問道:「若是我贏了呢?」

「自然照樣。」

「好!那我就說個道理,請太太評一評,通不通?一早起來,說老太太為了昨兒芹官請老師,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處置。我可怎麼處置?不說老何是爺爺手裏的人,就老太太還得念他幾十年辛苦,格外賞個面子,我怎麼能跟他認真?即便是碧文,伺候書房有功;春雨、小蓮為請客也忙了好一陣子,偶爾越了規矩,也不能不寬恕她們一個頭一遭。而況,其中還礙著朱先生的面子。這件事直教不能辦!」

「不能辦,」馬夫人說,「你可也得來跟老太太說啊!」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來說;一說是駁老太太回,豈不是氣上加氣,越發非辦不可。真辦了呢,老太太回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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