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九

朱實剛踏進門,碧文便已發覺,搶著迎了出去;說一聲:「放學了!」隨即打起門簾將堂門開直。

「放學了。」朱實也照例答這麼一聲,先回臥室;那知一進堂屋,眼前便一亮;心頭隨即浮起一陣又驚又喜的感覺。

一瞥之間,已看得相當清楚,一個年齡較長,體態豐腴,梳的頭卻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漢妝的墮馬髻。這是婦人裝扮;當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頭。

再一個削肩纖腰,眉間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關切,正是他一見就動心的春雨。

「原來有客,」他說,「請坐請坐!」

於是碧文很快地引見:「這是震二奶奶那裏的錦兒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為請來,幫忙換窗簾、換門簾的。」

等她說完,錦兒隨即襝袵為禮,含著笑大大方方地說:「朱五爺好!」

「錦姑娘好!」朱實抱著拳答禮:然後看著春雨說:「兩位請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著錦兒說,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經看到,就該走了。

「不,不!」朱實急忙挽留,「怎麼我一來就要走了。承兩位來幫忙,我還沒有道謝呢!」

「多說朱五爺謙虛多禮。果然!」錦兒答說,「朱五爺是我家的貴客,幫著碧文來照料照料,也是應該的;就道謝也該碧文道謝,何用朱五爺也來謝我們。」

「多虧碧文姑娘照應;我也應該道謝。來、來,請坐了說話。」

「就這樣很好!朱五爺請坐吧。不然,我們只好告辭了。」

朱實心想,曹家的規矩很重,連幾十年老嬤嬤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張矮凳;丫頭們決無當著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強了,告個罪坐了下來。

這時碧文已替他倒了茶來。桌上是早就置著一個果盤的,她順手將蓋子一揭;朱實一見正好用來招待「客人」。

「兩位請用!」朱實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錦兒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來。」春雨開口了,走過來抓了一把瓜子在手裏,拈一粒送入口中,只聽清脆的「閣落」一聲,兩片瓜子殼已吐在她另一隻手中了。

正當他不自覺地關注著春雨時;錦兒開口在發問:「朱五爺在這兒住得慣、住不慣?」

朱實定定神答說:「若說這裡還住不慣,我不知道那裏才住得慣了!」

「別的都還好;我在想,」錦兒遲疑了一會,終於帶著些頑皮的笑容說了出來:「就是師母沒有在這裡,難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慣了的。何況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爺來了有半個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過幾趟?」

「一趟。」

「那,」錦兒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師母。」

朱實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見面,便問到他們夫婦間的關係,似乎冒昧了一點。但她臉上只是有點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兩個人都很注意地在聽,而表情卻不同,春雨平靜,碧文卻跟自己一樣,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靜的不可測,朱實更覺得春雨可思。對於錦兒的話,卻只能笑而不答。

「師母一定很賢慧。」錦兒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釘著問了句:「是不是?」

「總算難為她。」朱實點點頭。

「幾位少爺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歲;男孩剛剛斷奶。」

「這樣最好。」錦兒說道:「姐姐能夠幫著做事,照應小弟弟;省了師母好多事。」

「是啊!內人身體很弱,長鬧病痛,也多虧得有個女孩。」

問完了朱實的兒女,又問他的老親;已是父母雙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兒女以外,唯一的親人是遠嫁在山東的姐姐;上次到山東,就是為了探親。

這些話是錦兒問了他才說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對他的家世,特感興趣;她自己可是懶得聽,而且也惦著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錦兒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辭了。

誰知錦兒恍如不覺;於是春雨找個空隙,插進去說:「朱五爺教了一天的書,必是累了;咱們走了吧!」

說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門口站定;錦兒無奈,只得告辭。朱實很客氣地要送她們;辭既辭不了,又不能動手去攔阻,只好讓他送到門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遠送了。」

「你也跟我們客氣起來了。」錦兒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樣子。」

碧文臉一紅,「送你倒送壞了!」她窘笑著,「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錦兒沒有答話,只笑著說一句:「改天再來看朱五爺。」

「歡迎,歡迎!」他的眼風在春雨臉上掃過;視線碰個正著,急忙閃了開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這種受了驚的眼神?不過念頭剛剛轉到;就讓錦兒的話把它扯開了。

「你不是要棗餅的模子嗎?我替你找出來了,有大小兩種;你到我那裏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順路把事情就辦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時必是在萱榮堂,稍為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春雨,」錦兒問道:「你看這朱五爺怎麼樣?」

這一提起來,春雨正有話要說:「你簡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問到了。我不懂,你幹嘛會有那麼大的興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臉色很平靜;仔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錦兒的眼睛,立刻發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勁地說:「咱們好好琢磨琢磨。」

於是兩人口中不語,心裡默默地盤算著同一件事。

到得錦兒那裏,曹震夫婦都不在,一個是還沒有回來;一個是到萱榮堂去了。錦兒首先叫小丫頭把兩副棗木雕的棗餅模子取了來,讓春雨挑。

「不用挑,兩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錦兒吩咐小丫頭說:「你找劉媽,幫你把兩副模子送到雙芝仙館,交給小蓮;你說春雨姊姊在這裡,作興晚點才回去。」

等小丫頭一走,春雨跟著錦兒到了她屋子裏;一進門便坐了下來,「罰了半天的站,可有點兒累了。」她脫了鞋,用手握著穿了白綾襪子的腳,捏了兩把;抬眼向錦兒問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除了她還有誰?」錦兒答道:「憑良心說,咱們這一堆裏,就數她最委屈!能幹,性情又好,肚子裏還有墨水,將來隨便配個小廝,有多可惜?」

「雖說配小廝,到底一夫一妻。」

「雖說一夫一妻,到底不過配小廝。」錦兒又說,「嫁了朱五爺,也不見得沒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指望著誰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嗚呼?」

「你不聽朱五爺在說嗎,朱太太的身子很壞,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癆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長。」

「就算活不長,也不見得能把碧文扶正。」

「事在人為。」錦兒很有把握地說:「換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賢慧、又能幹;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我倒不這麼想。」

「好!」錦兒立即介面說道:「我再說個道理,你一定會聽。兒女還小,另外替他們找個後娘;倘或把前妻的兒女看作眼中釘,怎麼辦?」

「這個理由好!」春雨深深點頭,「不過也得碧文會哄孩子。」

「她當然會哄,只看棠官那麼服她就知道了。」錦兒問道:「你看這件事,能不能做?」

「做當然能做,不過好像還早。」春雨又說:「第一,要看朱五爺的書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關聘了,自然不必談;第二,要看碧文自己願意不願意?」

「我想,她不會不願。」

「朱五爺呢?」

「那更不用談了。」錦兒說道:「作興他現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春雨對這話微有反感,心裡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爺」了。因此,她沒有答話。

「我在想,只要他書教得好,這件事就會很快成功。」錦兒解釋其中的緣故,「到那時候,為了籠絡朱五爺,說把碧文配給他,老太太一定樂意。」

「這話倒也是。」春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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