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七

到得筵前,兄弟倆先給曹頫請安,然後叫應曹震;聽他說道:「今天見一見老師,就請個安吧!到了上書房那天再磕頭。」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請安。「請起來,請起來!」首座的朱實要起身回禮,讓曹震一把按住。

「我們這一輩雨字輩排行,也是單名。」曹震指著人說:「我這個大的弟弟,單名霑、號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單名霖、號棠村。」

「兄弟倆同歲?」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卻不曾注意,因為腦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樣子。反是棠官會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卻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十二歲!」曹震只好開口了;心裡卻頗納悶,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樣?

「都是頭角崢嶸的佳子弟。」朱實問道:「雪芹已經學做詩了吧,」

「請朱先生叫他們名字好了。」曹頫插了句嘴。

「不,不!叫別號來得順口。」

曹頫沒有再說甚麼;看看芹官還不開口,便輕聲叱斥:「怎麼啦?老師在問你話呀!」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聲:「是!」

「會做律詩了吧?」

「學著做過幾首。」芹官答說,「還不大會用典。」

「輕狂!」曹頫喝道,「平仄都還不甚了了,就敢說做律詩、用典了?」

朱實這才看出來,曹家的家規很嚴;倒嚇得不敢多說了。曹震便把話岔了開去,「你們吃過飯了沒有?」他問。

「吃過了。」

與芹官同時開口的棠官,說得正好相反:「沒有。」

芹官的用意是,藉此避免留下來陪席,不想棠官會說老實話;但老實話也輪不到他來說,因而又轉臉白了他一眼。

這些舉動,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實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機心;而曹頫卻大為惱怒。

「何用你搶著說?」他沉下臉來罵棠官道,「沒有吃飯,莫非就餓死了你?要搶著先表白!你看你,萎萎瑣瑣的樣子!下去!」

曹頫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過於嚴厲,徒傷親心,無補於事的覆轍,所以換了副和緩的神色,作了幾句門面上的教訓。

「秋高氣爽,正是用功的時候;開學的時候我不在,你們要聽老師的教誨,不準淘氣。年下我回來,要查你們的功課。」

「是!」小兄弟倆齊聲答應。

「有個不情之請,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頫轉臉說道:「想請朱先生儘快開學,如何?」

「是,是!寸陰是競,原當如此。請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於是聽差取了皇曆來,選定十月初七,是宜於上學的大好吉日。

「未下關聘,先挑日子。失禮之至!」曹頫又向芹官說:「你進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開學。書房設在那裏,回頭我親自去請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著了。」

於是芹官帶著棠官,一一請安辭去。快到曹頫所住的院子,芹官說道:「你回去吧!」

棠官很想跟著他一起到萱榮堂;聽他這一說,大為失望,但不敢違拗,勉強答應一聲,怏怏而去。

芹官卻又想起了春雨,心裡拿不定主意,是先回雙芝仙館,還是逕自到萱榮堂?低著頭且思且行,突然發覺,已近中門;春雨就在門口等著。

猝然相逢,芹官無端心慌,一時又抹不下臉來陪個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問:「見過老師了?」

「嗯。」芹官還是不知道該說甚麼。

「上老太太那裏去吧!問了兩三遍了。」

語氣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氣餒:連答應一聲,都覺無味,只默默地到了萱榮堂,看到錦兒含笑相迎,才意會到自己應該擺出高高興興的樣子來。

踏進後堂,一屋子人的視線都投向芹官,「在老師面前亮過相了!」震二奶奶問道:「吃了飯沒有?」

「沒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聲吩咐:「開飯吧!」

這表示曹老太太是專等他來一起吃飯;芹官很不安地說:「老太太怎麼不先用——。」

「你別管這個!」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推著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趕緊先把見老師的情形,跟老太太說了吧!」

「十月初七開學;棠官跟我一起上書房。」

「這也好,有個伴兒。」曹老太太問:「書房呢?設在那兒?」

「四叔說要親自來跟老太太請示。」

這又是何等大事?顯得如此鄭重!曹老太太不免納悶;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說:「別處都可,只別離鵲玉軒太近了;四老爺的那班清客來來去去,讀書難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這是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卻特意說破了它,「也要看他們兄弟倆用不用功?」她說,「如果不用功,就得把書房挪近鵲玉軒,好讓四老爺常去查他們的功課。」

「你聽見了沒有?」馬夫人說道:「這一回可真得好好兒用功了。」

「別讓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別的不敢說。」芹官答道,「棠官要趕上我,還差著一截子呢!」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馬夫人說,「你也別過於自負了。」

「太太瞧著好了!若是讓棠官給我比了下去;我——。」

說到這裡,只聽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聲;芹官愣了一下,旋即會意,是深怕他賭神罰咒。

於是,他笑笑說道:「太太放心!絕不能讓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飯,喝茶閒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湊牌搭子時,丫頭在外面傳報:「四老爺來了!」

「是來談書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別忘了震二奶奶的話。」

曹老太太點點頭,等曹頫掀簾入內,大家一一招呼過後,曹老太太先開口說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來肚子裏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實學;不會誤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兩一年;三節另外送節禮,端午、中秋二十兩;過年四十兩。今年只有三個月,送八十兩銀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過豐。」曹頫答說:「兒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實心實力,循循善誘;到明年再加。」

「這話也是。」曹老太太問:「書房呢?你打算設在那裏?」

「兒子正是為此要跟老太太來請示。」曹頫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說,「想用西堂作書房。」

西堂就是楝亭,當年曹璽奉派為江寧織造,在衙門西面的一片空地,親手種了一株楝樹,蓋了一座亭子,命名為「楝亭」,督課曹寅及曹頫的生父曹宣讀書其中。以後曹寅的別署就叫楝亭;本來形制簡陋的亭子,亦翻造擴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為了避諱,家人不敢直呼,改稱「西堂」。

曹老太太這時明白了曹頫的意思,楝亭等於是曹家發祥之地;曹頫特意選中此處作芹官的書房,而且鄭重其事地請示,即表示他對芹官之重振家聲,抱著莫大的期望。既有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開西堂也好。」曹老太太問,「朱先生呢,住在那裏?」

「如果說,為了教讀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綠靜齋。」

「住綠靜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說道:「照應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綠靜齋好!」曹老太太說,「我們有時也可以到那裏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裏,就不方便了。」

原來西堂是個總名;實在是座花園。一早一晚,老師不在書房時,女眷們有個散心閒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張「朱先生」住綠靜齋,實在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不過,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樣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說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館,就那天搬到綠靜齋。書房及先生住處應該派甚麼人伺候;要早早定規下來。」

「四叔請放心。」震二奶奶答說:「我都會預備。」

曹頫點點頭,又閒談了一會,起身辭去。曹老太太便看著芹官說道:「你知道你四叔為甚麼要拿西堂做你的書房?」

「這總有道理在內,老太太告訴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爺爺一樣。」

「啊!我想起來了!」芹官頓覺雙肩沉重,期許過高,未免不安,「爺爺是在那裏讀過書的;我記得有篇賦:『司空曹公,開府東冶,手植楝樹,於署之野;爰築草亭,闌干相亞,言命二子,讀書其下,夏日冬夜,斷斷如也。』」

「甚麼叫『斷斷如也?』」馬夫人問。

「是認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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