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五

「公事上說,色楞額差遣到關外去了,一年半載,不得回來。沒有證人,成了懸案;何家的狀子沒有駁,可也沒有準。」

「這不等於白告了一狀嗎?」

「嬸娘說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於贏了。」曹世隆緊接著說,「嬸娘就是不派人來找我;我也要來見嬸娘,有件事不知道嬸娘意下如何?只怕會碰釘子!」

「甚麼事?你還沒有說,何以見得我就會給釘子你碰。」

「是這樣,我以前跟嬸娘稟告過,劉家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來頭。仰仗嬸娘的大力,官司是贏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請嬸娘挑個日子,到甘露庵隨喜吃齋,住持好當面跟嬸娘道謝。」

「到她庵裏去燒香,也是極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為甚麼要給你釘子碰?」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顏開地,「請嬸娘挑日子,要從容些才好。」

能讓震二奶奶從從容容作竟日盤桓的日子卻不大容易挑,她跟錦兒細細盤算了一會,選定端陽後兩天的五月初七。

「也要看那天臨時有事、無事?」震二奶奶說:「倘或臨時張羅不開,也就只好謝謝了!」

「不!嬸娘許了我,就一定要光臨;成全我一個面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決心,「我一定來。」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與錦兒,帶著兩個小丫頭,坐轎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門外迎接;引見了甘露庵的住持圓明、知客無垢,隨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嬸娘了!」說罷深深一揖,揚長而去。

於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著,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淨室待茶。圓明年紀四十上下;無垢約莫三十,兩人都善於詞令,將個健談的震二奶奶,應酬得非常熱鬧。到得巳牌時分,無垢請示:「震二奶奶只怕餓了,早點擺齋吧!」

震二奶奶無可無不可地點頭;等到擺飯桌時,錦兒照規矩幫著照料,無垢連連稱謝,而且原也是另外備了一席款待的。不過,她要聽震二奶奶一句話,她才能接受邀請。

「既然知客師太這麼說,你就不用在這裡招呼了。」

話雖如此,錦兒仍舊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別室,帶著兩個小丫頭,由無垢陪著,吃完了飯,仍回原處,只見震二奶奶已臉泛紅暈了。

「這是住持師太自己釀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說:「你倒嚐一口看,香得很。」

錦兒不便推辭,接過杯子嚐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絹,擦一擦杯沿,仍舊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時說道:「真的很香。」

「乾脆你也坐下來喝一鍾!」

聽這一說,無垢便要去添杯筷;錦兒急忙阻止:「不,不!沒有這個規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飽。」

「那,」震二奶奶是體恤她,不願她侍席;因而說道:「你不肯坐下來,也不必站在那裏。找個地方涼快涼快去吧!」

「到我那裏坐。」無垢介面,「我那裏很涼快。」

就這時天氣突變,一陣風起,西南方的烏雲,如萬馬奔騰般洶湧而來,接著是蠶豆大的雨點飄灑而下,眨眼的功夫,便是繁喧一片,傾江倒海的大雨。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來身上汗黏黏地,加以喝了酒,身子發熱,更覺難受;此時卻感到輕快得多了。

「落雨天留客。這麼大的雨,一時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寬飲一杯。」

震二奶奶興致正好的時候,接納了她的建議;圓明便起身引路,穿過一條曲折的夾道,盡頭處有扇門,推開來一看,是個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間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門,封閉不用,掛著一把大鎖,頗為顯眼。

「這是你的禪房?」震二奶奶說,「倒靜得很。」

「是啊!我是有一點聲音,就睡不著的。」

圓明一面說,一面已揭開簾子,讓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間擺著經卷,有一具木魚,是圓明做功課的所在;第二間的格局是起坐之處;到得第三間才是臥房,由於兩面牆,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當陰暗,只見北面靠牆一張大床,上掛珠羅紗帳子,暗紅的竹蓆上,一床月白綾子的夾被。床前一張梳粧台,居然還有鏡箱。

這時小尼姑已打了臉水來;取一塊簇新的手巾搭在磁臉盆上,隨即便退了出去。

「請!」圓明笑道,「要不要我來服侍?」

「罪過,罪過!師太要折煞我了。」

說著,震二奶奶站起身來,先仰著臉解開項下一個紐子;絞一把毛巾擦臉,再擦脖子;這時圓明又開口了。

「何不索性脫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這樣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兩個紐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鍊子繫著腥紅肚兜;圓明讚嘆著說:「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膚。」

「那裏還嫩得了!」震二奶奶說:「人老珠黃不值錢!」

「震二爺好福氣!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魚,才修來震二奶奶這麼又賢慧、又能幹、才貌雙全的好妻房;真心該心滿意足了。」

聽到最後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覺地嘆口氣;卻不便說甚麼,只是報以苦笑。

「咦!」圓明關切而詫異地,「莫非震二爺還有甚麼不知足?」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提他還好些!」

見此光景圓明不敢多說;震二奶奶卻忽然心裡煩躁,解開紐扣,卸了旗袍。圓明自然過來幫忙,看她裡面還有一件白紡綢葫蘆領的對襟褂子,勸她索性也脫掉,好好抹個身。

這是第二次相勸,震二奶奶依從了;不過到脫得只剩一件金鍊子弔著的肚兜時,不免躊躇!雖說都是女身,到底還不太熟,不慣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闖進來,見了會去亂說;但如不脫,積汗卻在雙峰之間,無法抹得乾淨。

這樣想著,偶爾抬頭望了望房門;圓明意會到了,立刻去關了房門,同時又說:「我這裡最嚴緊不過,將頂外面那間屋子的門一關,甚麼人都進不來!」

震二奶奶心裡一動,更覺煩躁;喝了兩口白菊花泡的涼茶,才好過了些。及至卸脫肚兜,圓明已絞了手巾來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連聲說「罪過」,到底還是受了她的服侍。

「是啊!」圓明很謹慎地介面,「若說有了兒子,震二爺該沒有甚麼不知足了!」

「那也不見得。不過,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圓明略想一想說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爺的嘴!有了兒子,那怕是女兒也好;夫婦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爺若是想討個小、弄個人,說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個兒子;放著這麼鮮花一朵似的賢慧妻房,膝下又有男兒,不怕震二爺不收心。」

這番話將震二奶奶說動了;想一想問道:「師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種子方?」

「震二奶奶,你怎麼問這話?」

「怎麼?這句話問錯了?」

「不是問錯了,叫人奇怪!」圓明答說:「我也聽人說過,要好種子方,只有到織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宮方。震二奶奶反倒問我,豈不是叫人奇怪?」

「也沒有甚麼奇怪,宮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宮裏抄來的方子,一共三個,我都試過,毫無效驗。」

「那,」圓明含蓄地答說:「只怕是震二爺,得請教請教大夫。」

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裡在想,這話有道理。除了繡春以外,錦兒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過的丫頭、老媽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碼還有三個,亦未聽說有甚麼受孕的傳聞。足見得是丈夫不中用。

這個念頭等得沐身已畢,回到客廳,洗杯更酌時,猶自橫亙在胸頭。其時大雨已成小雨,涼爽宜人;圓明殷殷勸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覺,有了幾分酒意,眼皮澀重,神思睏倦,是強打精神支持著的模樣。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裏,歇個午覺。」明圓說道,「一覺醒來,雨也停了;那時回府不遲。」

「也好!」震二奶奶問道:「我帶來的人呢?」

「是問錦姑娘?我告訴她好了。」

震二奶奶點點頭,懶得再多說;由小尼姑扶著,到了原先沐身之處。小尼姑隨即退了出去,依舊是圓明服侍她上床。

「時候還早,震二奶奶你儘管睡。」圓明忽然問道:「一個人睡怕不怕?」

聽得這句話,震二奶奶一驚,精神也比較集中了,「怎麼?」她問:「這裡有大仙?」

「大仙」或稱「狐仙」;無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傳說。圓明笑道:「菩薩在這裡,那裏會有大仙。我是這麼問一問;震二奶奶請放心,我在頂外面那間屋子裏唸經,陪你。有甚麼事,叫一聲我就來。」

震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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