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四

「四老爺,」曹泰來通報:「上元縣張大爺來拜。」

一聽這話,曹頫就煩惱了;這麼熱的天,衣冠會客,大是苦事,當即皺著眉說:「擋駕!」

「原是擋了駕的,張大老爺的跟班說:有點要緊事得當面談。而且張大老爺就在大門口下的轎,也不能讓他在門房裏等,只好先請到西花廳休息。」

這是情理上勢所必然的事,曹頫亦不能責他擅專;只問:「張大老爺穿的是官服,還是便衣。」

「便衣。」

「那還好!拿我的馬褂來。」

套上馬褂,曹頫到西花廳來會「張大老爺」——此人單名欽,字仲遲:到任未久。曹頹只在應酬席上,跟他見過兩次,平素並無交往;對於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聽人說他為人峻刻,就更懶得去結交。本來他家屬於上元縣地界,撇開官銜不說,上元縣令總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禮遇,而對張欽連一頓飯都不曾請過,未免失禮。轉念到此,曹頫內心倒是充滿了歉疚之情,因而態度上頗為謙恭。

「這麼熱的天,老兄下顧,令人不安。有甚麼事,其實打發令介送個信來,照辦就是。」

「事是有事;還是面談比較妥當。我這裡有封信,請昂翁先過目。」曹頫字昂友;所以張欽稱他「昂翁」。

將信接到手中,一看稱呼是「遲公老公祖大人」;自稱「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縣的一名秀才。信中開頭是頌揚的客套;接下來敘事,先說人命關天,職司民牧者豈能不聞不問?話中隱含責備之意。曹頫心中詫異,不知張欽為甚麼要將這封信拿給他看時,入眼一句:「側聞織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驚!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說曹家有個丫頭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盡;不曾報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勢欺人,旁觀者不平,故而寫這封信提醒張欽,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這封信沒有最後一張,顯然的,張欽是故意將它抽掉,免得洩漏寫信人的姓名。但曹頫並不關心是誰告密;他關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剛喊得一聲「曹泰」;他轉念想到,當著張欽追問此事,如是子虛烏有,倒還罷了;萬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無所知,豈非天大的笑話?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張欽告個罪,容他去查問清楚,再作回答。

出了西花廳,往右一拐便是藏書樓;芹官正在那裏找「閒書」,一聽是曹頫一迭連聲在嚷著「找總管曹時英」,嚇得趕緊躲在書架背後,不敢出聲。

曹時英找來了;曹頫問說:「楚珍是裡面太太屋裏的丫頭不是?」

「是的。」

「說是跳井死的?」

「是!」

「為甚麼?」

「是打碎了瓷器,裡面太太說了她幾句;她又回嘴,裡面太太不要她了。那知道心眼兒狹,自己尋了死路。」

「那麼,報官了沒有呢,」

曹時英一楞,「這,這似乎用不著報官。」他囁嚅著說,「就跟病死的一樣,也不是甚麼命案。」

「人家可是告了咱們一狀,說甚麼虐婢致死!上元縣的張大老爺特為上門責問來了。」

「那有這話!」曹時英答說,「楚珍就是機房裏畫花樣的老何的女兒;昨兒我還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兒,說楚珍福薄,這麼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頭。他那裏又會到上元縣去告狀?」

「喔!」曹頫又問:「家裏死了人,怎麼不告訴我呢?」

「是裡面交代的,不用告訴四老爺。」

曹頫頗為不悅,但亦只是藏在心裡;回到西花廳,對張欽說道:「是有一個婢女,因為小故被逐,一時心拙自盡。我已查問過了,決無虐待情事。」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請教。」

曹頫語塞,自悔措詞不當;想了一下說:「此婢之父,是織造署一個畫花樣的工人,姓何。不妨傳案一訊。」

「恐怕遲早是要傳的。」

曹頫發覺自己的話又說錯了!張欽此來,或者並無惡意,只是想賣個好;雖說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無。如今說是「不妨傳案一訊」,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擴大的意思,無怪乎張欽有此語氣。

曹頫還在思索,如何將自己所說的,那句易於引起誤會的話,收了回來;不道誤會已經造成,而且立即發作了。

原來張欽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認定清廉二字,可盡服官之道,甚至本乎「無欲則剛」的成語。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殺予奪,皆可由心,這便大錯特錯!而張欽恰恰就是這一種人。

至於這天冒著烈日,親自來訪曹頫,說起來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頫見情,聽他幾句感激道謝的話,不道曹頫不但不見情,還彷彿打官司亦無所謂之意。這便惹得張欽冒火了。

「雖說為政不得罪巨室,畢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積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寬厚的;這個丫頭,不識大體,竟以小故,遽爾輕生,其情著實可惡。目前既有縉紳,移書責備;此案非辦個水落石出,不足以上報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難雪的沉冤。請昂翁恕我職責所在,不得不然!」

這番話聽得曹頫一時作聲不得。細味張欽的語意,似乎要將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難堪。果然成了新聞,人人批評曹家待下刻薄;兩世清名,一旦毀在自己手中;將來有何面目,復見父兄於泉台之下?

轉念到此,汗流浹背;正在措詞解釋時,只見張欽拱拱手說:「告辭。」一面說,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帶點拂袖而去的模樣,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釋。

曹頫等於吃了個啞巴虧,著實煩惱;回去在換衣服時,猶自嗟嘆不絕,季姨娘不明就裏,悄悄找跟隨的小廝一問,才知其事;很高興地在心裡想:時候差不多了;該是抖露「真相」的時候了。

「老爺到底為甚麼長吁短嘆?莫不是為誰淘氣。」

「楚珍可惡!也不過讓主母責備了幾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裡面太太平時待她的好處;這樣糊裏糊塗地尋死,縱不自惜,也當想到這一來會不會陷主人於不義!」

最後兩句話,季姨娘聽不明白;但前面的話,含意為何,不難明白;無非是說楚珍為小事投井,心地糊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豈容輕易錯過。

打定主意,鼓足勇氣,季姨娘開口說:「螻蟻尚且貪生,楚珍能活為甚麼不活?自然有沒有臉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內。」

一聽這話,曹頫詫異,「你怎麼說?」他問:「楚珍尋死,另有緣故?」

「自然。好死不如惡活。」

「那麼,到底是為甚麼尋死的呢?」

「我也是聽來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張望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膽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讓裡面太太發覺了,狠狠地罵了她一頓。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裏去的。」

曹頫倏然動容,「是誰相強?好大的膽子!」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你說:逼姦的是誰?」

「老爺也應該想像得到,有誰敢擅自進入中門?」

「你是說,說,」曹頫吃力地說:「是說芹官?」

「我可沒有說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說。

話中已明白表示,逼姦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說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頫震驚震怒,站起身來,向外直衝。

季姨娘又驚又喜,當然也很不安,怕曹頫追究此事,或者會把她拖扯出來,便是一場極大的是非。無奈曹頫的腳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囑不可出賣「自己人」,無奈曹頫的腳步快,力不從心,只好聽其自然。

等芹官到得鵲玉軒,便感到氣氛異樣,一個個臉無笑容,且有憂色,彷彿將有大禍臨頭似地。他很想問一問,緣何有此光景,卻不知如何措詞?只問得一聲:「四老爺呢?」

「在裏間。」曹泰輕聲答說:「不知道為甚麼生氣?芹官,上去小心一點兒。」

一聽這話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勵他的那些話,自己設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該畏縮;而且「四叔」也會當他大人看待,凡事會替他留些體面,因而硬著頭皮,踏進東屋。

東屋是前後兩間;他先輕輕咳嗽一聲,作為通知,然後進入後間,只見曹頫坐在北窗下一張竹椅上,臉卻望著窗外,似乎不曾聽到他咳嗽聲與腳步聲。

「四叔!」他垂著手喊。

曹頫回轉臉來,由於背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說:「把門關上!」

「是。」

「閂上!」

這一聲便不妙了!關門或許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作個防備;閂門是為甚麼呢?為了防備自己逃走?

話雖如此,不敢違拗;乖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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