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三

但是,小蓮聽話不說;卻有個人不識奧秘玄妙,跟人在談。

這個人是夏雲,她跟季姨娘的丫頭碧文是兩姨姐妹,碧文比她大三歲,受姨母之託,很關心這個表妹;夏雲亦視之為胞姊,得了甚麼賞賜,都請碧文為她收藏,聽到了甚麼新聞,亦總要告訴碧文。

這天中門以內的新聞是,馬夫人忽然對芹官管得嚴了,不準跟丫頭們動手動腳地不莊重;管家嬤嬤亦已告誡各處丫頭,見了芹官不準有甚麼輕狂樣子。尤其使大家驚異的是,馬夫人是在萱榮堂對芹官這麼教訓;這豈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覺得芹官應該管束?

「表姊,我再告訴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雙芝仙館,說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裏,春雨的樣子好奇怪——。」

夏雲將那晚上的情形,由發現春雨神色有異,到曹老太太給了春雨一盒燕窩,都講了給碧文聽。

「你看清楚了是燕窩?」

「『暹羅官燕』,怎麼沒有看清楚?」

「盒子開過封沒有?」碧文又問。

「那可沒有留心。」

「也許是別的東西,拿裝燕窩的盒子裝了。」

「那,你說是甚麼東西呢?」

「這可不知道。」碧文又說,「反正像燕窩這種補品,絕不會是給芹官吃的。」

「為甚麼?芹官不能吃燕窩?」

「你不懂!別問了。多問多說多是非!」

這碧文忠實能幹,頗識大體;最難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僕,表面看來,身分一樣;其實大有區別。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撥在誰的名下?拿曹家的丫頭來說,運氣最好的,撥到萱榮堂與雙芝仙館;其次是列於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撥給鄒姨娘,也還能清清閒閒過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頭最不幸,主子不會做人,處處惹厭,連帶下人也抬不起頭來。

因此這雙表姊妹的處境,又如霄壤之別;夏雲常替她抱屈,幾次自告奮勇,要跟秋月去說,想法子把她撥到別處;不論那裏,都強似跟著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願。

「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能撥到別處,我豈有不願之理。不過想想季姨娘可憐。人不但沒見識,而且糊塗,還喜歡惹事。你想,她人緣這麼壞,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還不是自己吃虧;那一次不是搞得灰頭土臉的,回來還惹四老爺一頓排揎,這麼一個可憐蟲,連棠官都不大愛理她;你想若非我幫著她一點兒,勸勸她、說說她;她自己覺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總還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了,她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

聽得她這番說法,夏雲唯有報之以嘆息。但僕賢而主愚,碧文以為「多說多問多是非」;季姨娘卻唯恐是非不多。這天她們表姊妹在悄悄談心,不道隔牆有耳;季姨娘聽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決定大攪它一場是非。

正在盤算之際,只聽碧文在說:「你出來也不少時候了,當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著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會兒。不要緊。」

「不!你去吧。」碧文又說,「我們那位午覺也快醒了,見了你一定問長問短,萬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語,就是是非。」

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從藤椅上坐了起來,復又睡了下去,緊閉雙目,而且微微發出鼾聲;耳聽夏雲腳步遠去,仍舊裝睡,直到碧文進來,方始翻一個身,作出午夢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問,「又野到那裏去了?」

「跟張師爺學圍棋去了;跟我說了的。」

「這是那兒來的?」季姨娘指著茶几上的兩個水蜜桃問。

「夏雲帶來給我的;我留著給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愛吃了!與其爛掉,不如拿來做人情。」

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塗之處;碧文是聽慣了這些話的,最省事的處置辦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將桃子收了起來。

「夏雲甚麼時候來的?」

「也就是你剛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問,「她說了些甚麼?」

「還不是稀不相干的閒白兒。」碧文不願跟她多談,看看天色說,「可以打簾子了。」

季姨娘住的這個院子,天井較小,不宜於搭涼篷;只在簷前掛了幾幅蘆簾,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為此忿忿不平,常說:「那一處院子都有涼篷,就我這裡沒有。不是明欺負人嗎?」此時聽碧文提到簾子,不免又觸心境;恨不得即時到雙芝仙館去看個究竟,能抓住芹官的甚麼短處,掀起一場波瀾來。

※※※

用清水發開了燕窩,小蓮帶著一個小丫頭,各用一把鑷子,慢慢地鑷去了夾雜在燕窩中的羽毛;這是件需要埋頭細看,心無旁騖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來行路無聲,因而直到她到了面前,方始發覺。

「原來是季姨娘,嚇我一跳!」小蓮拍著胸說,聲音中很明顯地透出不悅;事實上,曹家上下,對她不懂「止步揚聲」的規矩,每每悄然掩至,無不深抱反感;何況小蓮是真的受了驚嚇!

季姨娘沒有答她的話,一面自己拖出來桌下的凳子坐了下來;一面眼望著揀好的白雪燕窩說:「這東西很好哇!比四老爺吃的強多了,是給芹官預備的?」

小蓮很機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氣,一定會問這句話;所以答語也是早想好了的,「那裏!是秋月看我們閒得無聊,拉我們的伕,派了這麼一件差使。」她向小丫頭使個眼色,「給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那裏?你說季姨娘來了。」

小丫頭答應著去倒了杯便茶來;季姨娘一看不是現沏的蓋碗茶,頓時臉色一變,將茶杯推了推說:「我不渴!」

小蓮立即會意,心想小丫頭固然不懂規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氣了!一賭氣便罵小丫頭:「你也不小了,還是一點兒見識都沒有!季姨娘是正經主子,你怎麼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來?還不拿回去;用專替老太太預備的,五彩御窯金托子的蓋碗,趕緊沏一碗六安瓜片來!」

她的聲音很大,小寐剛醒的春雨,聽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蓮緣何動肝火,但指桑罵槐的味道,是誰都辨得出來的。像季姨娘這種人,何苦跟她計較?小蓮太不聰明;實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這時候沒有工夫生小蓮的氣;要緊的是趕快挽回這個將成衝突的局面。轉念到此,隨即高聲問道:「是季姨娘來了不是?」

讓小蓮那夾槍帶棒的一番話,氣得臉色發白,卻又不便發作的季姨娘,聽得她這一聲,頓時覺得有滿腔委屈要傾訴,隨即答應:「是啊!我討厭來了。」

小蓮還不肯相讓,聽她這麼說,打算跟她講理;但讓剛走出來的春雨,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敢再響,卻仍是賭氣的模樣,低著頭揀燕窩,一併連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給我的茶端來,溫溫地,正好讓季姨娘先喝著;另外燒水——。」

「不用費事,不用費事!」季姨娘搶著說,「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攙她一把,「請裡面坐!」

季姨娘也願意避開小蓮,好從春雨探聽出一點甚麼來,便即答說:「好,好!我上你屋裏坐坐。」

春雨卻帶了她到西面,常時馬夫人、震二奶奶來了起坐的那間屋子;等小丫頭端了茶來,春雨親自雙手奉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罪過,罪過!你也坐啊!」

一面說,一面拉;春雨便挨著她坐下,開門見山地問:「季姨娘可是有事?」

「沒有甚麼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繡了字的,吵著也要;我也不知道繡的是甚麼字?特意來借個樣子看看。」

「喔,就是一個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說,「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蓮說繡上一個記號,別人就不會錯拿了。繡甚麼記號呢?總不能繡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說,乾脆繡上一個芹字好了。其實,棠官的倒好辦,現成有一朵秋海棠。」

「對了!」季姨娘拍著手說,「怪不得大家都讚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賴。回頭我讓碧文去找楚珍,讓她給描個秋海棠的花樣。」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這裡就有現成的花樣。你老請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愛貪小便宜,拿了一本蘇州新出的花樣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紡;又是兩雙貢呢的鞋面、一盒新樣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斷稱謝;然後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滿臉飛紅的春雨,抗聲說道:「好好兒的,怎麼拿我開胃?」說著,沉下臉來。

春雨是瓜子臉,長眉入鬢,一生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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