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陵遊 一

大毛衣服在大太陽裏曬過兩天,拿藤拍子拍淨了灰,在空屋子裏晾得冷透,該收回樟木箱了;那知打開第一口空箱子,震二奶奶就發覺少了一樣東西。

「那本冊子呢?」她問錦兒。

「甚麼冊子?」

「還有甚麼冊子,不就壓箱底的那玩意兒嗎?」

「怎麼?」錦兒一驚,「我還以為二奶奶收起來了呢!」

震二奶奶一聽這話,也很著急。原來要找的是一冊秘戲圖——也不知誰行出來的說法,春冊可以鎮邪,箱子裏有了它,「鐵算盤」都算不走的;又說可以辟火,相傳火神祝融氏是個老小姐,性子潑辣無比,但到底是未出嫁的閨女,一看到這「羞死人也麼哥」的玩意,自然嚇得退避三舍。因此,震二奶奶所置貴重物品的箱子裏,都有此物。

「我那裏收起了來?沒有!你看看別的箱子。」

收皮貨的樟木箱,一共四口;其餘三口空箱中都有,「就少這麼一本!」錦兒困惑地:「是到那裏去了呢?沒有人來過呀!」

深閨艷秘,流落在外;震二奶奶可以想像得到那些輕薄男子的口吻:「喏!曹家震二奶奶的東西;你們看她有多風流!」

轉念到此,汗流遍體,「不行!」她說,「非找到不可;你去查一查!」

明知別的丫頭、老媽絕不敢私拿,還是找了來問;果然,一個個斬釘截鐵地否認。

「那麼!」錦兒問道:「前天,晌午那一會兒,有誰來過?」

大家都凝神細想,你說一個,他說一個,算得出來的,一共有七個人來過。

「二奶奶!」錦兒回來,悄悄說道:「只怕是芹官拿的。」

震二奶奶如當頂轟了一個焦雷,「可了不得了!」她說:「這要讓四老爺知道了,會把他打死!就是老太太瞧見了,也是一場風波。趕快,趕快找春雨!」

※※※

春雨今年十七,比芹官大五歲。進府那年才十三歲,已是大人的樣子了;沉靜、靈巧,懂得用眼色窺伺,曹老太太要看個唱本甚麼的,總是不等開口,她就把裝眼鏡的荷包找了來,有那妒忌的,背後說她會拍馬屁,她笑笑不作聲;若是誇獎她兩句,必是惶恐不勝的樣子。就這與人無忤,有功不伐的這份德性,為冷眼旁觀的馬夫人所看中了;跟震二奶奶商議,想跟曹老太太要春雨專門去照料芹官。

那是前年的事,芹官十歲。旗人家的子弟,十歲就得拉弓「壓馬」,預備「比棍」當差了;可是,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留在上房裏不放出去。每天上家塾是小廝在中門口等著接;放了學仍舊送到中門,丫頭老媽捧鳳凰似地送到老太太面前,由此就很少出中門了。

馬夫人跟震二奶奶不止提過一次:「人一天一天大了,成天跟些小丫頭混在一起;等知識一開,不知道會鬧出甚麼笑話來。得有個靠得住的人能託付才好。」

「難!」震二奶奶也總是這樣回答:「咱們這位小爺,變著方兒淘氣;靠得住的人老實,降不住他;降得住他的,又怕他心裡不服,一吵一鬧讓老太太知道了,嘔不完的氣。必得有這麼一個德性好耐性好,能管得住他,還能叫他服她的人才行。」

春雨恰好就是這麼一個人。震二奶奶認為馬夫人挑得不錯;曹太夫人也欣然相許。馬夫人還特為將春雨找了來,說了許多心腹話,籠絡備至;還特為關照震二奶奶,從她的月例銀子中,另提二兩津貼,津貼春雨。

兩年下來,成效大著,芹官除了不大愛唸書以外,若說待人接物的規矩,可真是懂了不少,那都是春雨循循善誘之功。最使馬夫人滿意的是,照料芹官的起居,無微不至;每天上學,親自送到中門,對小廝必有一番話交代;書包以外,另有一個衣包,燠寒溫涼,該換該加的衣服,都在裡面,再無受涼受熱、飲食不慎而致病的情形發生過。

因為如此,芹官發育得極好;十二歲的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六歲的少年。這一來,馬夫人又有隱憂了!

震二奶奶也知道她的這個隱憂;為此,對那本春冊是不是落在芹官手裏,格外擔心。等到將春雨找了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怔怔地望著春雨。

春雨卻突然之間臉紅了;紅到耳朵根上。震二奶奶大為訝異;凝神靜想了一回,恍然大悟!但也不足為奇,反正總有那麼一遭;只不知是怎麼上的手?想到這裡,深感興趣;不由得綻開了詭秘的笑容。

在異樣的沉默中,春雨的頭一直低到胸前;連她的心跳都清晰可聞。這就不但是羞,而且也在害怕。震二奶奶心想,像這樣是問不出甚麼來的;就問出來了,以自己當家人的身分,不能不管,但一定難管,倒不如暫且莫問。

於是她說:「沒事!你先回去吧!」

特為把她叫了來,卻又沒事,這不透著蹊蹺?春雨明知她有話未說,卻以心虛之故,不敢多說一句,答應一聲:「是!」如釋重負地踩著碎步,走得好急;錦兒發現她的影子,想留她說兩句話,都沒有能攔住她。

「怎麼!是芹官拿的不是?」

「錦兒,」震二奶奶答非所問地:「我看春雨是破了身子了!」

錦兒大吃一驚,「二奶奶從那裏看出來的?」她說:「不會吧?」

「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等震二奶奶將她的所見,細細說了以後;錦兒亦覺得深為可疑,可是,「是跟誰呢?」她問。

「還有誰?自然是芹官。」

「芹官!」錦兒失聲說道:「才十二歲啊!」

「生得壯,發育得好,十二歲開智識也不是甚麼稀罕事兒。老皇的第一個阿哥,就是十三歲生的。」震二奶奶又說:「你去一趟,詳詳細細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

※※※

話當然宜從那本春冊談起;錦兒的想法是,這樣的事,千萬冒失不得,只有以話套話,步步為營地踩進去,那知她剛開得一句口,春雨就把她的話打斷了。

「你還來問我!」她滿臉脹得通紅,恨恨地說,「都是你們主子奴才害人!這種東西也是混丟、混丟的!」

錦兒先是一楞,會過意來,隨即笑了,「怎麼啦?」她問:「怎麼害人?害了你啦?」

春雨是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不過她做事向來不悔,沉吟了一會,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平靜地說:「你晚上來,我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

「你放心!我不會隨便跟人去說。不過,二奶奶那裏,不能瞞她;其實也瞞不住。我跟你實說吧,二奶奶已經看出來了。」

「我知道!」春雨低著頭說:「二奶奶那雙眼睛再毒不過。」她突然抬頭又問:「喔,前天我聽人說,你有喜信兒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原來錦兒已為曹震收了房——為了繡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饑荒。震二奶奶不管怎麼說,肚子不爭氣,在提到「不孝有三」,理上總是虧了些;所以不能不讓他「弄個人」。

想來想去,只有錦兒最合適;而錦兒不願。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將她說動。曹家的規矩,丫頭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稱姨娘;錦兒有了喜信,便意味著快有正式的身分了。所以春雨說是「大喜事」。

「沒有的事!也不知是誰在嚼舌根?倒是你——。」錦兒本來想說:「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樣,十三歲生個兒子;那一來,老太太說不定會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還重。」想想這個玩笑開得太早了些,所以縮口不語。

到晚來浴罷納涼,三更時分她才派一個小丫頭去問春雨,此時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頭帶回來的話是:晚點去不要緊,或者就睡在那裏好了。

這是打算著竟夕深談。錦兒便跟震二奶奶回過一聲,直到三更過後,才悄悄來到雙芝仙館——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睡了?」錦兒往裏指了指,是指芹官。

「早睡了。來,這裡坐。」

春雨在梧桐樹下設兩張藤榻,備了瓜果清茶,剛一坐定,小丫頭便又送來點心,「你真把我當客人待了!」錦兒說道:「別張羅了!讓她們睡去罷!」

春雨點點頭,吩咐小丫頭說:「這裡沒事了!叫楊媽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門閂上好了;錦姑娘今天睡在這裡。」

把不應該在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打發走了;原本面對月光的春雨,走過來坐在錦兒旁邊。兩人都是背光,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說話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從你們那裏順手牽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來,一人躲在書房裏偷看,我先還沒有留意,後來看他臉上通紅;只當他受了暑,摸他頭上,可又不怎麼燙。問他是怎麼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裏醒過來,看前屋燈還亮著;我特為從屋子外面繞到窗口,倫偷兒往裏一瞧。你知道他在幹甚麼?」

「幹甚麼?」錦兒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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