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十三

由胡三奶奶做東,連著逛了兩天,也不過走馬看花;揚州的鹽商都有園林,也不禁遊人,倘要看遍各園,半個月都不夠。所以朱二嫂決定照預定的日期動身;請客的事,亦由於時間匆促,在朱二嫂及彩雲一再勸說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罷了。

動身定在中飯以後;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說,當天趕不到無錫,不如飯後啟程,過江在鎮江住一夜,下一天從從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無非找個藉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說什麼。

於是這天上午,就在家閒談話別。到得近午時分,正要開飯;只見胡掌櫃匆匆而來,一進門就說:「李家的大少爺來了!」

「誰?」朱二嫂詫異,「是鼎大爺?」

「對了,就是他。」胡掌櫃看著他妻子說:「我看把他請進來吧?」

這是徵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與彩雲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說:「鼎大爺我雖沒見過,照我們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難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麼講究,請進來好了。」

於是胡掌櫃回身而去;彩雲卻有些不安,低聲問說:「他來幹什麼?」

「必是有事!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來看朋友的閒工夫。」

「那麼,你走不走呢?」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來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動;看胡三奶奶在一邊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墊,忙著接待生客,不會注意這面,便即笑道:「也許跟你見了面,倒有好些話說。」

彩雲的臉微微一紅,向一旁呶呶嘴,示意她不可再說下去,以防胡三奶奶聽見。

事實上她也沒有工夫說下去了;因為有人來了,胡掌櫃引路,李鼎後隨,他手攙著阿筠,另一面是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身邊。

「鼎大爺,」朱二嫂迎出去說,「不想在這兒又見面了。」

「是啊!」李鼎抬頭看著胡三奶奶問朱二嫂:「這位是胡三嫂?」

「是我二妹!」朱二嫂笑道:「鼎大爺,我們結拜了;我較長,彩雲最小。」

「喔,恭喜,恭喜!」李鼎說道:「我還是叫胡三嫂吧!」

「不敢當。鼎大爺請坐。」

接著是李鼎跟彩雲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幾句;方轉臉說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師爺了,他也要來。」

「他也要來!」彩雲先詫異地喊了起來;然後去看朱二嫂。

這就誰都看得出來,李果跟朱二嫂必有關連;胡三奶奶自然很關切,也在注視她的神情了。

朱二嫂有些窘;不過還能沉得住氣,「他來了馬上要走呢?」她問:「還是有事?」

「當然有事。」彩雲介面:「不然,鼎大爺把他追了來幹什麼?」

「是的,有事;總得三、四天才能辦好。」

朱二嫂點點頭,沒有再往下說;彩雲倒是有許多話想說,尤其是阿筠的歸宿,關乎行止,非談不可,但不應在此時此地。這樣彼此就變得無話可說;李鼎亦就沒有再逗留在這裡的必要,由胡掌櫃招呼到鏢局裏去款待。

「大姊,」彩雲用徵詢的語氣說:「你再住幾天吧!」

胡三奶奶巴不得這一聲;介面說道:「再住幾天,再住幾天;等鼎大爺他們事情辦完了一起走。」

朱二嫂自然聽從,先是不免尷尬,等這忸怩的感覺一過去;想到與李果見面在即,情緒自然好了起來,話也就多了。

「筠官,」她忽然問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要!」

「我領你去。」

她這樣做有兩個緣故,第一是將阿筠調開,好談李家和她自己的事;第二是給李鼎一個暗示,要跟他單獨談一談。

到得前面,胡掌櫃正陪著李鼎在喝酒,還有些男客,她一個都不認識,但神態拘謹,衣服體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櫃特意請來的陪客。

看見胡掌櫃與李鼎站起身來要招呼,她便不進屋子;心想也不必費心思作何暗示,乾脆直說罷了。

「各位請坐,我不進來。」她又小聲跟胡掌櫃說:「回頭吃完了,告訴我一聲;我跟鼎大爺有話說。」說完,輕輕將阿筠一推,轉身就走。

再回到飯桌上時,朱二嫂借酒蓋臉,將與李果的關係老實告訴了胡三奶奶;然後又談李家,認為李鼎與李果約在揚州聚會,一定有極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壞,李家的禍福,可以見分曉了。

「二妹,」她說:「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會像自己的事那樣著急。像李家,你看,三妹從京裏遠迢迢來替他們送信;我雖沒有幫上什麼忙,可是一閒下來就會想到;心裡拴著好大的一個疙瘩。但願他們早早免災脫禍吧!」

「這就是義氣!要不然,咱們怎麼投緣呢?不過,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說:「你讓李師爺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了局。」

「我也知道。不過現在沒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沒工夫去辦,也是枉然。」

是胡三奶奶跟彩雲商量好的,為了方便朱二嫂與李果相會,派人到李鼎所下榻的寶源客棧,賃下一明一暗的兩間房。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說:「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現成理好了的;你就請搬到寶源客棧去吧!」

朱二嫂楞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雲便笑著補了一句:「別忘了,在那兒你是李太太。」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裡充滿了感激與欣慰;如此體貼,與同胞胎姊妹又有何異,不過,卻不便公然表示什麼,只是笑得一笑。

「呀!」她忽然想起:「我還約了鼎大爺有話說呢!」

「鼎大爺也住寶源棧。」彩雲答說:「到了那裏,什麼時候不好談。」

朱二嫂答應著上轎而去;鏢局的夥計,陪到了寶源客棧,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紹她的身分是「李太太」;又關照:「李老爺一半天從南京來;你就直接領了來好了。」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裏,隨即來了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傭,名喚「高媽」——揚州的規矩,女僕未婚都叫蓮子;已婚統稱「高媽」。朱二嫂很喜歡這個看上去稚氣猶存的高媽,一面讓她幫著解行李;一面跟她閒聊著,很快地到了黃昏;李鼎尚無蹤影,李果卻先到了。

相見驚喜,互道別後光景;當然是朱二嫂的話多,因為雖只數天之隔,可談的事卻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寶源棧就值得誇耀好一會。

「我在這裡,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顧我的面子。」

「怎麼會不顧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沒有的話。」

「我是怕你在稱呼上露馬腳。」

「不會!太太。」

叫得非常爽脆,決不似初改稱呼澀口的樣子,朱二嫂放心了。

「鼎大爺怎麼還不回來——。」

一語未畢,李果手往外指,「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是李鼎來了;其實他早就回到了寶源棧,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與李果要先敘離衷,特為拖了一段時候才來的。

「怎麼樣?」他問:「南京的事情辦妥了?」

「回頭跟你細談。」

李果是因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願讓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卻並無忌諱,亦不瞭解他的用意,點點頭說:「那麼,我先說吧!事情有了轉機;不過,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原來沈宜士已定下一身為李煦擋災的破釜沉舟之計;見了查弼納派來會同查辦的一員道員,自承李煦的虧空,他要負責,他說他跟揚州鹽商有勾結。問他是勾結了那些人?沈宜士說要細想細查;要求寬限十天,他會提出詳細的「親供」。

這是沈宜士要挾揚州鹽商;交保回家後,他將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揚州的總商談判,大家分擔著為李煦彌補虧空,否則他要將兩淮鹽商的積弊,都抖露出來,沒有一個可脫干係。

李鼎自然很興奮,但他說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還打不下這個交易。同時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幫忙,不能予人威脅。

這才想到將李果去追了來;由他出面,最為適合,不但為李煦的幕賓,身分上比李鼎易於措詞;而且他跟鹽商中的領袖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動之以情。

「要挾不能施之於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於安儀周。」李果徐徐說道:「兩淮八大鹽商,為首的三個人:馬秋玉、安儀周、汪石公。馬秋玉只能情商;安儀周不妨要挾;汪石公我也認識,不過跟他談沒有用。」

「要跟誰談才有用?」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從。我跟她沒有見過;聽說是很豪爽的,咱們另外想法子去走這條內線。」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問問我那個拜把子的妹妹?」

「你是說胡三奶奶?」李果點點頭:「當然可以問。」

朱二嫂心熱又心急,巴不得能為這件事出點力;也是對李果的一種情義,所以立即起身說道:「我坐轎去一趟;馬上回來。」

「朱二嫂,今天晚了——。」

「你不必攔她。」李果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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