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十一

「鼎大爺,」朱二嫂不勝驚訝,但也很沉得住氣,「都快四更天了,你來一定有急事。」說到這裡才發覺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還有個人,「這個小姑娘是誰啊?」

李鼎將阿筠一拉,讓她進入光暈中,「叫人啊!」他說。

「朱二嬸!」阿筠的身子在發抖,聲音卻很清楚。

「不敢當!」朱二嫂一面拉著她的手,一面問李鼎:「是鼎大爺的小姐?」

「是我的侄女兒,小名阿筠。」李鼎答說:「我就是為了她來的。朱二嫂,能不能請你把她帶回無錫;在你那裏住一陣子?」

「當然!」朱二嫂遲疑了一下說:「只怕筠官住不慣。」

「不會的。」阿筠搶著回答說,「到了朱二嬸那裏,我會當作自己的家一樣。」

顯然的,她曾受過大人的教導,「只要你住得慣,在我那裏多少日子都可以。」

「謝謝朱二嬸!」穿著寬大長袍,裝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著手請了個安。

朱二嫂知道,這是旗人很隆重的禮節,她的感受不僅止於不安,而是酸楚——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難,就會這樣子做低服小,尤其是這麼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不論是在豪門富戶,或者蓬門蓽竇,都會被父母視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嶇世途,要處處委屈自己,看人臉嘴了。世上那裏還有比這再令人痛心之事?

當然,李鼎的感受尤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腸,說他要說的話。

「朱二嫂,」他壓低了聲音說:「有點東西,我交給你,請你替她收著,如果到了要變賣的時候,你也只管作主好了。」

「喔,鼎大爺!」朱二嫂急忙答說:「責任太重,我可擔不起。」

「不必你擔責任;什麼責任也沒有。請你就當你自己的東西那麼收藏好了。」李鼎又說:「阿筠很懂事,自己不會說出去的。」

朱二嫂料知推辭不掉,答一聲:「是!」隨又問說:「倒是些什麼東西啊?」

於是李鼎提過一個布包裹,解開來看,裡面除了一具黃楊木嵌花的鏡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類的玩具,與一個書包以外,還有一個布製填木棉的娃娃。

「這個布娃娃裡面,」李鼎悄聲說道:「有十二粒東珠。」

「東珠?」朱二嫂從未聽說過這兩個字。

「就是珍珠,出在關東;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幾時你拆開來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說:「這玩意,平常人家是沒有的。」

豈僅平常人家沒有,就在宮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說得太貴重了,朱二嫂會更覺得擔不起責任,所以還是將話沖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開來看!」她說:「原樣不動鎖在箱子裏。」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說:「阿筠,把你的胳膊讓朱二嫂摸一摸。」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著往肘彎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著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發覺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緊箍,不由得奇怪。

阿筠不待她問出來,已將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也似的上臂,箍著五副蒜條金的鐲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不是這樣,騙不過守門的。」李鼎說道:「朱二嫂,這些東西你慢慢變了價花……。」

「不會的!」朱二嫂搶著說:「過幾天,事情平定了,還是讓筠官原樣帶回去。」

「但願如此!不過萬一事由兒不順,朱二嫂,請你記著我這會兒的話,不必顧忌。」

「不!」朱二嫂使勁搖頭,「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費,我還供養得起。」

「可是得累你照料。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必多說什麼!」李鼎蹲下身子握著阿筠的手,面對面地向她說:「鼎叔要走了!阿筠,你要聽朱二嬸的話,別淘氣!」

「嗯,我知道。」

「你別想家;朱二嬸家跟自己的家一樣。」

「嗯!」阿筠答說:「家裏也別想念我。我在朱二嬸那裏會很乖,很聽話。」

「這才好!」李鼎問道:「你忘了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我替你帶回去?你慢慢想!」

阿筠偏著腦袋想了一會說:「告訴玉桂,小花老愛一個人躲了起來,吃飯別忘了找它。」

「小花是一隻小貓不是?」朱二嫂插嘴問說。

「是啊!」

「那,」朱二嫂說:「明兒個鼎大爺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來?」

「好!我想法子叫人送來。」李鼎站起身來說:「阿筠,我要走了!得空我會到無錫來看你。」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了。

阿筠不作聲,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頓有一種孤獨的恐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卻又趕緊掩著嘴,含著淚水的兩眼看著朱二嫂,是那種怕是闖了禍,唯恐朱二嫂生氣的神色。

朱二嫂趕緊一把摟住,低下頭去偎著她的臉說:「別哭!哭腫了眼睛不好看;裡面還有人等著看你這個小美人兒呢!」

筠官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一聽她這話,立刻覺得眼淚容易忍住了;從袖子裏去掏手絹,想起臂上的金鐲子,便即問道:「朱二嬸,把這些鐲子取下來吧?」

「箍得難受是不是?乖,你再忍一會,回頭替你取下來。」說著,從她手裏取過雪白的絹帕,為她拭去淚痕。

「來了小客人了!」

是彩雲的聲音,還有顧四娘。她們因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特意避而不出;李鼎既走,急於要來看看筠官是什麼樣子,雙雙擎著燭台走了來。店堂裏一時燭影燁燁,笑語盈盈,將剛才那種淒清的氣氛一掃而空。

筠官先有些羞怯,但想起四姨娘教導她的話:「總要大方,才像個大人家的小姐。見了人千萬別畏畏縮縮地,一股小家子氣。」頓時將胸挺了起來,依從朱二嫂的指點叫「趙二嬸」、「顧四嬸」。

「長得好俊!」顧四娘問:「今年幾歲?」

「九歲。」

「倒像十一、二歲。」顧四娘停了一下說:「在我這裡總還要住兩天,別嫌髒。」

「顧四娘,你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實話。大家怕都餓了,我去弄點兒點心來吃。」

顧四娘一走,便是彩雲跟筠官打交道了;「你猜我打那兒來的?」她問。

聽她微微帶怯的京東口音,布裙中紮腳棉袴,又梳了個「喜鵲尾巴」的髮髻,筠官就知道了,「趙二嬸,必是打京裏來的。」她問:「我猜著了沒有?」

「一猜就著。我不但打京裏來,還見過你縉二叔。」

「啊!原來趙二嬸認得我縉二叔!」筠官頓感親切,一雙眼睛張得很大,又驚又喜地,「縉二叔的精神好不好?」

「看樣子還不錯。」彩雲又說:「他也跟我提過,說有這麼一個極聰明的侄女兒;現在才知道他說得不全。」

「怎麼呢?」

「他應該說又聰明又漂亮。」

筠官矜持地笑了;「趙二嬸,」她問:「你見過我家的李師爺沒有?」

彩雲看了朱二嫂一眼,點點頭說:「見過。」

「我想一定也見過。縉二叔在京裏,自然會去找李師爺。」

「對了!他們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接著,彩雲便就她跟李紳、李果在一起盤桓,揀可以談的情形,拉拉雜雜地說了些。

談到中途,顧四娘帶著丫頭端出點心來,是簑衣餅與酒釀圓子;三大一小,團團坐下,都勸筠官多吃。她確是很餓了,但從小養成的規矩,那怕餓得眼冒金星,也決不能露出饞相來,吃了半飯碗圓子,一角簑衣餅,才得五分飽,便搖搖頭歛手了。

「再吃一點兒!」朱二嫂知道她沒有飽:「筠官,把剩下的圓子吃了吧!那也是惜福。」

一說到這話,便帶著些教訓的意味;筠官趕緊答一聲:「是!」重新拿起羹匙,舀著圓子,慢慢送入口中。

「到底是大戶人家,真懂規矩。」顧四娘讚嘆著說。

「尤其旗下人家,規矩更重。」彩雲向顧四娘說:「四嫂子,你看出來沒有,旗下人家的姑娘,像男孩子。」

「是的。看得出來。」

「筠官,你聽見沒有?」朱二嫂說:「像男孩子你就得剛強一點兒;什麼都別怕。」

「是!跟著朱二嬸,我不怕。」

「你瞧!」彩雲笑道:「一張小嘴多伶俐?」她心中一動,不暇思索地說:「筠官,我帶你到京裏,去看你縉二叔。你看好不好?」

筠官不作聲,卻拿眼看著朱二嫂;是問她該怎麼回答的意思。

「你也想得太遠了!」朱二嫂看著彩雲說:「這會兒還談不到此,也許過兩天就回去了呢?」

「是啊!」顧四娘也說:「織造李大人一向厚道,人緣也好;想來不應該有什麼抄家的大禍。」

聽得最後一句,阿筠倏地抬臉,眼中有莫名的驚恐;家裏雖遭了那樣嚴重的禁制,但那哄著她,安慰她,從沒有人在她面前說過「抄家」二字;現在她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快抄家的樣子了!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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