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七

終於還是恂郡王府的人,替李紳找到了一條可以劃撥十萬現銀的路子。內務府有個承攬宮中所用皮貨的商人,名叫范芝巖,為人極其熱心;他家早在明朝,便從山西遷居張家口,經營皮貨、藥材、牲畜、以及其他口外的土產,買賣做得極大;蒙古人都很相信他。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爾沁的親王;以此淵源,他亦常在恂郡王門下行走。偶爾得聞此事,一時起了俠義心腸,願意拿他在江南的貨款,撥給李家。至於這十萬銀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不在他考慮之內。

李紳在西寧也見過這范芝巖,自然直接商談,「李二爺,」范芝巖說,「我在清江浦、蘇州各交三萬;揚州跟杭州各交兩萬。我把情形告訴你。」

十萬銀子從四處來;來源各各不同。清江浦為南河總督駐紮之地;總督衙門歲修經費四百萬,用在維護堤防、疏濬河道的費用,不過三分之一,其餘的都用來應酬打點;每年總要買十幾萬銀子的「大毛」皮貨,大半由范芝巖經手。他在南河總督衙門還有八萬銀子的價款可收;即使價款已清,要預支三萬銀子,亦不算回事。

在揚州,要找一家安遠鏢局。在兩淮鹽務上發了財的旗人,拿現銀運回北方,都找揚州安遠鏢局。通常春秋兩季,鏢局的買賣最忙碌,因為春暖花開,秋高氣爽,都是宜於走鏢的天氣;如今讓安遠鏢局在揚州付三萬銀子,由范芝巖在京撥付,既無風險,又省了川資,等於讓安遠鏢局,白賺一筆保費,是求之不得的事。

「蘇州的孫春陽,李二爺當然知道。他家每年要辦四、五萬銀子的北貨;我跟他家也有往來。」范芝巖說:「不過,這得好好寫封信;不能憑我一張條子,就能取銀。」

「是!」李紳無可贊一詞,只有他說什麼應什麼。

「杭州就不同了。有家種德堂,每年光是人蔘就要買兩三萬銀子,加上另外的藥材,總要辦到六、七萬銀子的貨。跟他收兩萬,一定也是靠得住的。」

「太好了!」李紳滿心歡喜,由衷感激,「范老,你真是幫了家叔的大忙了。」

「令叔,我也見過好幾回,人很豪爽、夠朋友。如今在難中,能效棉薄,無有不盡心之理。不過,」范芝巖放低了聲音,神情顯得極其鄭重,「這件事干係甚重,不但我的身家,也關連著王爺的禍福,所以千萬要秘密。我寫的,取銀子的信;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

「是,是!決無差錯。」

於是范芝巖交出四封信來;李紳一再道了謝,方始告辭。回到客棧,跟李果商議,應該怎麼樣分頭去提款?由下午談到晚上,尚無結果;佛寶卻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給李果。

信上只極簡單的幾句話:「頃得確息,李去胡繼,特先馳告。五鼓乞顧我一談。聞縉之兄與兄同住一處,並請轉告。」

看完信,二李心亂如麻,楞在那裏好半晌作聲不得。

「現在什麼時候?」李紳問。

「快三更天了。」李果答說,「回頭咱們一塊兒去。」

「不!信上並沒有約我;還是你一個人去。」

「也好!」李果點點頭,「事機緊迫,而且看樣子跟佛公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咱們多想一想,跟他一次說清楚。」

「到底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清楚;『去』是去定了,可是,另有後命沒有呢?」

這是問李煦之「去」是如何去職?調差、還是回內務府聽候差遣,或者最可憂的革職?

「這要見了佛公才知道。不過,不論如何,反正交代總是要辦的。照我看,恐怕還要看交代辦得怎麼樣?能把虧空都彌補上,不但無事;還能另派差使。不然,不然,」李果很吃力地說,「就危乎殆哉了!」

「一點不錯!是很明白的事。」李紳低頭想了一下,抬眼說道:「請你跟佛公說,家叔倒下去,第一個受累的是他;所以有多少力量,這會兒都要拿出來。等真的倒下來,有力量也使不上了。」

「這話我當然會說。」李果此時神思略定,盤算了一會說道,「如今第一件事,是要儘快通知令叔;第二是把那十萬銀子拿到手——。」

「不!」李紳打斷他的話說:「第一、第二的次序應該倒過來。要趁消息還沒有到南邊以前,就把錢拿到手。這不是怕范老會翻悔,而是怕取錢的地方,知道底蘊,不免遲疑;設或託詞拖延,就算再有范老第二次去信,一來一往,亦非個把月莫辦,豈不糟糕。」

「啊!有理。」李果吸著氣說:「照此說來,天一亮就得兼程南下。」

「我也這麼想。」

「好吧!咱們先商量這件事。蘇州是本地,揚州鏢局是講信義的,只要有范老的信,令叔可以辦;杭州可以託孫文成,也不要緊。就是河工上的那筆款子,非趕緊去收不可。」

「收到了還得想法子運回去;清江浦到蘇州,路也不近。」

「是啊!這非得我自己去料理不可。」李果矍然而起,「去看了佛公,我馬上就動身。」

「不行!」李紳大為搖頭,「佛公不願意我到他那裏去;再則我的行蹤亦恐有人注意,諸多不便。你一走了,我又寸步難行;不就都失去了聯絡?」

「那可以託張五。反正他是用不著再回南了。」

李紳沉吟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說:「也只好如此。」

「那就這麼說了。我去打個盹;大概可以睡一個更次,四更天就得出門,寧早勿晚。」

李紳只覺得還有好些話要跟他談;急切間卻也想不起,怔怔地望著李果的背影消失時,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慢!」他趕到門口低聲向李果說:「曹家怎麼樣?跟佛公問問清楚;但願曹家無恙,還可以倚靠。」

「我知道。你不說我也要打聽的。」

※※※

「曹家倒好了,上頭交給怡親王管;佛公說:凡是交給怡親王管的人,都是信得過的。可是,」李果的臉色像窗紙那樣陰黯,「令叔怕有殺身之禍!」

李紳大驚,睜大了眼問:「莫非牽涉到——?」

莫非牽涉到奪位的糾紛?他不說,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雲,用低沉的聲音叮囑:「我們談的事,你可千萬洩漏不得一句!」

「是!」彩雲答應著,很識趣地往後慢慢退去。

「你不必走!你不妨聽聽;也許還有用得著你,請你幫忙的地方。」

這就不但彩雲,連李紳也詫異了,「何至於要用得著她。」他不信地問。

原來李煦果然被牽涉在奪位的糾紛中!當今皇帝對他深有所疑;疑心他當年曾參預皇八子胤禩爭立的密謀,而且一直與胤禩有往來。加以有妒嫉李煦的人,進了讒言,說大行皇帝駕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達蘇州,李煦肆意詆毀;且為恂郡王及胤禩大抱不平。因此,明發的諭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虧空彌補不上交卸不清,隨後才有革職查抄的嚴命。其實暗中已派了御前侍衛,賷帶硃諭,專程趕往蘇州,只要抄出有什麼不妥的書信,立刻便有滅門之禍。

聽到這裡,李紳已覺心驚肉跳;不過到底還穩得住,「不妥的書信,我想是不會有的。」他說:「不過所謂『不妥』,各人的看法不盡相同,我輩認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會認為別有用心。」

「正是這話。是故有備才能無患。倘或能先作檢點,把無用的書信,燒得乾乾淨淨就不怕了。」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儘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趕在欽派的御前侍衛之先,到達蘇州,才有用處。

「這——,」李紳矍然而起,「得馬上派人回去。」

「咱們這裡不能派。」李果低聲說道:「佛寶告訴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經下了密令,咱們倆帶來幾個下人,都已經打聽清楚,只要一走遠了,立刻就被攔住;更不用說你我兩個。」

這一下,李紳越發焦急;想到李果剛才的話,不由得指著彩雲問:「你的意思是請她到蘇州去送個信?」

「不!彩雲怎麼能夠趕在人家前面到蘇州?」李果的聲音越低:「佛寶已經派心腹趕下去送口信了。」

聽這一說,李紳舒了口氣;起身開了窗戶,面迎勁利而清新的寒氣,不由得一陣哆嗦,但頭腦卻清楚得多了。關上窗戶,沉思一會,走回來有一番話商量。

「咱們倆處境至艱,要見機得早;無論如何要保全張五,能讓他置身事外,咱們才有緩急可恃之人。我想,應該安排一個聯絡的人,通知張五,千萬不可再來這裡!有事,暗地裏請人傳話。這個人——。」

「不能是彩雲。」李果搶著說:「佛寶的話,決不可掉以輕心。范老的這四封信,如果讓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盤算,可靠而又瞞得過人的,只有一個彩雲。」

聽得這話,一直雙目灼灼在傾聽的彩雲,便即問道:「李師爺,你要我送什麼信?送到那裏?」

「送到無錫,跟蘇州很近了;起早趕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們走一趟嗎?」

「那還用說?只要兩位老的,有爺們照應,再遠我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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