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六

在經過一段幽靜、平坦、修直,而且很長的途徑以後,車子漸漸地慢了;停車啟帷,一片波光耀眼,李紳、李果都茫然不辨,身在何處?

但兩人都很謹慎,下得車來,靜靜地站著,目不斜視;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一帶不高但很堅固的石砌圍牆,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門。那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在門上輕叩數下;隨即發現小門又開了一扇尺許長,七八寸寬的小門;門內出現了一張臉。

「來了?」

「來了。」

黑油小門開啟,一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問道:「那位是蘇州來的李爺?」

「我是。」李果站出來說。

「那麼,這位就是西邊來的李爺了?」他指著李紳說。

「是的。」李果代答。

「請進來。」

進得圍牆,但見飛簷四聳,仰之彌高;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裡一驚,這裡不是離宮,就是別苑,因為京城裏那怕是宰相的府邸,亦不準建築這樣的高樓。只不知是皇家的那座園林。

這樣想著,李紳不自覺地抬頭一望,西面群山起伏,迤邐東趨;恍然省悟,看規模不是先皇「避喧聽政」,駕崩於此的暢春園;應該是「雍親王」的賜園——圓明園。

二李是並肩同行的,恰好李果轉過臉來,李紳便用拇、食兩指,圍成一個圓圈,借擺手的勢子,將他的手碰了一下;李果望下一看,也就明白了。

走完一條兩旁種著書帶草的鵝卵石甬道,踏上漢白玉石舖的台階;領路的人帶他們繞迴廊到了北面,推開兩扇槅子門,說一句:「請兩位稍為坐一坐。」他自己並未進屋,由廊上又走了。

屋子裏光線很暗,高大的紫檀几椅與多寶槅遮得路都看得不甚清楚;兩人都不敢造次,就近在一具畫箱似的矮長櫃上坐了下來,卻不知那裏鑽出來一個人,一聲:「請用茶!」二李都嚇一跳。

兩人無不彆著一肚子的話,但心裡存著極高的警惕;在這些地方,走錯不得一步,說錯不得一句,所以都只好忍著。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廊上有了腳步聲;凝神細聽,應該是三或四個人。兩人便都向外張望;頭一個是領路的,李果看到第二個,拿肘彎向旁邊撞了一下;李紳自能會意,文覺來了。

這時李果已不待通報,便迎了上去;「覺公,」他半側著身子說:「這位便是李縉之。」

「覺公,」李紳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李紳拜見。」

「幸會,幸會!」文覺合十還了禮;回頭向侍從吩咐:「開窗!」

「風大!點蠟吧?」

「也好。」

於是點來兩支粗如兒臂的綠色素蠟,但也只照亮了一角;文覺肅客上坐,自己在對面相陪;蠟燭在李紳身後,將文覺照得很清楚。李紳喜愛雜學,精研過麻衣相法,看他白蒼蒼的一張臉,兩耳貼肉,顴骨高聳,薄嘴尖鼻,配著雖小而極亮的眼睛,便知此人屬於陰險一流,大起戒心。

「縉之先生從西邊來?」

「是的。」李紳欠身答道:「原在大將軍王帳下。」

「那麼是隨恂郡王一起到京的?」

「是!」

「縉之先生在恂郡王那裏多久了?」

「前後三個年頭,其實兩年還不到。」

「喔,」文覺又問:「跟平郡王熟吧?」

「我原先就是在平郡王那裏。」

「怎麼轉到恂郡王那裏的呢?」

「這說來就話長了!」

在李紳回憶往事,暫時出現沉默的當兒,李果很機警地插進去說:「覺公,有個不情之請,大概是受了寒的緣故;腦袋昏昏地,想偃臥片刻。不知道可能容我暫且告退。」

「喔!除了頭上,還有那裏不舒服?我有現成的丸藥;你說給我聽了,我叫人替你拿藥。」

「不用,不用!」李果搖著手說:「只要喝兩杯熱茶,睡一會就好了。」

文覺便點點頭回身關照侍從:「找個地方讓李老爺息一息;好好伺候。」

侍從帶著李果一走,也就不來了;文覺便讓李紳坐在一起,隔著茶几,側面相談,彼此都看得見對方的臉了。

「縉之先生,」文覺肘靠茶几案,將身子斜了過去,低聲問道:「皇上接登大寶的消息到西邊,你在那裏?在恂郡王身邊?」

「是的。」

「當時恂郡王如何?」

「自然是搶天呼地,痛不欲生。」

文覺一驚,既而省悟:他是將老皇駕崩與新皇踐祚,混為一談了。便提醒他說:「我是指今上接位的消息。」

李紳的回答也很巧妙;「那是同時到的。」他說。

這話也不錯,兩個消息一起到,便不能不混為一談;先帝上賓,身為人子的恂郡王「搶天呼地,痛不欲生」,也是無足為怪的。

「以後呢?」

「自然是想起來就哭。」

「什麼事想起來就哭?」

「想起先帝。」

「不是,」文覺終於不能不明說了,「不是為了今上接位?」

「今上接位,何有痛哭之理?」

文覺認為他是假裝糊塗;心裡在想,此人很難對付,不必逼得太緊。於是換了個話題問:「縉之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我是跟著大將軍王來的。如今雖說由輔國公延信署理印務,究竟還不知道恂郡王是不是回任;如果回任,我當然還是跟著恂郡王回西邊。」

文覺點點頭說:「看來你們賓主相處得不錯。」

「是的。」李紳坦然答說。

「如果恂郡王不回西邊呢?」

李紳想了一下說:「那要看平郡王的意思。」

「這是說,如果平郡王仍舊延攬,你還是要到西邊?」

「是的。」李紳答說:「立身處世,當有始終。覺公以為如何?」

文覺自然稱一聲:「不錯。」

說了這兩個字,他沉默了。語言始終不能入港,他不免有些著急;悄悄轉念,看起來還得另闢蹊徑。

這回是從李煦著手,「跟令叔常通音問吧?」他說。

「是的。每個月總有家信。」

「我是蘇州人,令叔澤惠三吳,我是深知的;可惜賦性豪邁,手面太闊,只怕將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聽得這話,李紳的情緒就不能穩定了,「覺公真是知人!」他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如果能蒙覺公這麼體諒;家叔一定會力矯前失,感恩圖報。」

「我體諒無補於事。」文覺微笑答說:「要上頭能體諒才好。」

「上頭恃近臣為耳目。尤其是像覺公這樣,翛然物外,憑空鑒衡;有所月旦,上頭一定格外看重。」

「不然!聖明天縱,無不燭之隱;不過,聖德寬洪,只要能力贖前愆,實心任事,那就不但前程可保,還許不次拔擢呢!」

「是!這多仰仗覺公吹拂。」

「言重,言重!我那裏有這力量?事在人為。」文覺突然問道:「縉之先生,如果平郡王也回京了,你怎麼辦?」

李紳楞了一下,只好老實回答:「尚未打算到此。」

「不妨早作打算。」

「是!」李紳心裡又涼了一截;本以為平郡王多少是個靠山;此刻聽文覺的語氣,這座靠山縱非冰山,也不見得有多大的用處。

「縉之先生,」文覺用很懇切的語氣說:「你我一見如故,真是佛菩薩所說的一個緣字。你的事好辦,將來我會替你打算。」

這話驟聽極好;細辨才知話中有話,他的事好辦,他叔叔的事不好辦。轉念到此,憂思又起;怔怔地竟忘了應該說一兩句道謝話。

文覺的眼光又變得很銳利了,一直看到他心裡;而且對症發藥地說道:「令叔的事,也不是毫無辦法;只是比較棘手。我在想,總要能立下一件什麼功勞;我們才好替他說話。」

「是!」李紳精神一振,「這得請覺公指點。」

「不敢當。」文覺想了一下說:「聽說令叔跟廉親王很熟?」

李紳心想,前幾年胤禩禮賢下士,廣事結納;凡是提得起名字的達官,誰不是跟他相熟。但此時卻不便為他叔叔承認,便答一句:「這倒不大知道。」

「那麼,」文覺緊接著說:「我提一件縉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

「是!請說。」

「宣召恂郡王的詔旨到西邊,恂郡王向左右表示:此番進京,不過在大行皇帝靈前哭拜一場,就算了掉我的大事。新皇莫打算我會給他磕頭。」

「沒有。」李紳斬釘截鐵地說。

文覺立刻又問:「是你不知道;還是確知沒有這話。」

這樣咄咄逼人地發問;李紳不由得有些氣餒,略一遲疑,方能回答:「確知並無這話。」

馬腳微露,文覺卻已看得很清楚,「縉之先生,」他微笑著指責:「你欠誠懇!」

「覺公,何出此言?」李紳自然要分辯:「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又說得過分了,文覺立即又抓住他這話說:「既然如此,我倒有個計較;請縉之先生把在西邊所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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