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五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這年十二月小,過一夜就是除夕了。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裝甫卸,征塵未浣,先忙著將帶來的土儀,照名單配好;派人持著李煦的名帖,分頭致送。國喪期間本可不送年禮;但些許土儀,自當別論。當然,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緊地方,非李果親自登門不可。

首先要拜訪的是,內務府營造司郎中佛寶;此人是李煦的兒女親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臨行以前,特地關照,到京以後立刻去看他,打聽消息;若有疑難,亦不妨跟他商量。

佛寶家住西城石老娘衚衕。李果不曾去過;但內務府的人,很容易打聽,車子一進衚衕東口,車伕在「大酒缸」上一問,立刻明白。到門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寶親信的聽差出來招呼:「請李老爺小書房坐。」

佛寶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來見過十來次,相見問訊;旗人多禮,與李果相關的人,都要一一問到。這番應酬完了,佛寶第一句話問:「客山!行李卸在那兒?」

「我住三元店。」

「怎麼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這兒!」說著,佛寶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不敢,不敢!多謝佛公。我還是住店,比較方便。」

李果堅辭好意,費了好些唇舌,才得如願。他怕佛寶還有些繁文縟節的禮貌使出來;所以開門見山地說:「旭公特地讓我進京,來看佛公;諸事要請佛公主持。」說著,將李煦的一封親筆信從貼身衣袋中取了出來,當面遞上。

說這話的神色是很鄭重的;佛寶不由得心頭一懍,拆開信來,細細看去,只得兩張信紙,道是「處境艱危,常有朝不保夕之憂,叨在至交而又至親,亟懇鼎力賜援。筆下不盡,統請客山兄面陳。」情詞哀急,「至交而又至親」的佛寶,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話?」他用低沉的聲音問:「一朝天子一朝臣,調動或者不免,要說有別的麻煩,是斷乎不會有的。」

「倘或調動,就是『朝不保夕』了!」

「這話怎麼說?」

「佛公跟旭公至親,想來他的情形,必有所聞。」

「是的!」佛寶答說:「他手頭散漫,好客,我知道有虧空。」

「佛公知道虧空有多少?」

「多少?」

李果想據實回答;話到口邊,怕嚇著了佛寶,復又改口:「不下三十萬金!」

「三十萬!」佛寶將雙眼睜得好大,怔怔地望著李果,好久,才著急地說:「怎麼鬧這麼大一個窟窿?」

「手頭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幾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那,皇上在的時候,不是替他補過幾次?」

「沒有補完。」李果答說:「他總覺得窟窿太大了,說不出口——。」

「唉!」佛寶不等他說完,便頓足長嘆,「旭東一輩子就害在這個虛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駕崩了,誰知道他這筆帳?」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憂。」李果用很重的語氣,而且輔以手勢:「只有一條路,必得保住蘇州織造這個差使!不然,辦交代就顯原形了。」

「難!」佛寶大為搖頭,「胡鳳翬在謀這個差使,他是什麼人?客山你知道不?」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說:「我就不明白,內務府的闊差使也很多,他為什麼偏偏想這個蘇州織造呢?」

「這都怪旭東自己不好。」佛寶答說:「論實惠,內務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織造來得闊。織造也只有江寧、蘇州兩處,曹楝亭、李旭東把場面擺得這麼闊,這麼熱鬧,誰不眼紅?」

李果默然,自覺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為自己鼓勁,極力將一顆心提了起來,擺出毫不洩氣的神態說道:「佛公,事在人為,有條路子,或者可以擋得住年家的勢力。」

「喔!」佛寶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麼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問道:「是十四爺這條路?」

「這自然也是一條路;不過還有。」

「這我可不知道了!」

「佛公,」李果低聲問道:「當今皇上居藩的時候,不從我們蘇州請來一個和尚?」

「你是說文覺?」

「是!就是他。」李果問說,「佛公看這條路子如何?」

佛寶先不作答,只說:「不知道你怎麼走這條路子?」

「我跟文覺是舊交。這不算!跟我一起來的一位朋友,跟他可不普通交情。」

「那是誰啊?」

「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張振麒的第五個少君。」李果答說:「無錫人。他跟鼎世兄是至交;就為了來走這條路子,特為在年內趕進京。」

佛寶深深點頭,「這樣的朋友,如今很少了。」他沉吟了一會說:「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要快。」

「是的。我跟張五約好了,一破了五就去看他。」李果緊接著談第二條路子:「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沒有?」

「到是早就到了!」佛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陰鬱;而且長長地嘆口氣:「唉!」

是那種千言萬語,想了又想,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氣;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

「你知道吧?」佛寶忽然抬頭問道:「李縉之跟著十四爺來的。」

「喔!」李果急急問道:「住在那兒?」

「前天到通州去了。」

李果心裡明白,曹家在通州張家灣有房子;那裏是運河的終點,江寧織造衙門為轉輸聯絡方便起見,當曹寅在世時,設了這座公館。蘇州織造衙門有人往來,也常在那裏借住;李果決定也到通州去度歲,跟李紳好好商量一下,一過了年,放手辦事。

※※※

李紳在屋子裏走過來,走過去,地板不斷「嘎吱,嘎吱」作響;他彷彿突然發覺了這吵人的聲音似的,站住腳回過身來說:「這屋子也快破敗了!我真沒有想到,回京來是住在這裡!」

「你以為應該住在那裏呢?」李果問說。

「不管怎麼樣,也不會住到通州來。」李紳拖張椅子,座在李果對面,「最先是御前侍衛來傳旨,說皇上身子不爽;召恂郡王進京。那時大家的心情,正所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恂郡王跟我說:『將來你就像曹寅一樣,替我在江南做個耳目。不過你不算內務府的人,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當地方官。』這所謂『將來』,他知道,我也知道,很可能就是眼前。誰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將來!」

「縉之兄,」李果強自振作著勸說,「得失窮通,付之天命。你是達者,莫非還看不破?」

「你別笑我!是為恂郡王傷心。」

「是的,」李果低聲說道:「到底是九萬里版圖的得失;那怕是堯舜,亦未見得能夠釋然。」

「唉!」李紳嘆口氣,「九萬里版圖,幾百兆黎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掉了!是一場永遠不醒的噩夢!」他倏地抬眼,高聲說道:「真的!不知多少次了,我會忽而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地自己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怎麼會有這種事?」

「皇位如此處置,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大奇事!」李果問道:「恂郡王奉到哀詔,作何表示?」

「既憂且疑。」

「疑什麼?疑心遺詔傳位皇四子,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是啊!」

「然則憂的是皇位不可復得?」

「不是!」李紳說:「憂慮京中已經大亂,八、九兩位一定不服,說不定已經束甲相攻,骨肉相殘。」

李果肅然動容,「恂郡王真了不起!還是為弟兄和睦著想。不過,」他覺得恂郡王的憂慮似乎多餘,「八、九兩位,並無兵權,何能束甲相攻?」

「當時並不以為八、九兩位並無兵權。隆科多一向是擁護八貝子的;總以為八貝子為恂郡王爭皇位,一定指揮隆科多有所動作。直到第二道遺詔一到,方始恍然大悟。」李紳接著說道:「第二道遺詔是命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提督九門巡捕三營統領隆科多;武英殿大學士馬齊輔政。才知道隆科多跟馬齊,早就在暗中被收買了。」

「那麼,恂郡王怎麼樣?俯首聽新君之命?」

「哼!」李紳冷笑:「世上那裏有這麼便宜的事?換了足下,試問,嚥得下這口氣不?」

看李紳尚且痛心疾首,扼腕欲絕;身當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脈僨張,憤怒難平,亦就可想而知。李果想起京中傳言,說恂郡王依照當今皇帝所定的限期,於二十四天之內,從西寧趕回京城以後,以大將軍的名義,行文禮部,詢問見嗣君的儀注。看來此話不虛。

「此話不虛?」李紳睜大了眼反問:「果真如此,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既有不臣之心,何不在西寧就興師問罪?」

「是啊!」李果想想不錯;但又有疑問:「何以會有這樣子離奇的流言呢?」

「流言之起,是恂郡王到京以後,確曾行文禮部諮詢,應該先叩謁梓宮,還是先賀新君登極。禮部奏請上裁,奉旨先謁梓宮,才換了喪服進城。」

「這話似乎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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