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三之2

「火鍋熬得夠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說:「藥補不如食補;我看你身子也不怎麼好,真應該多吃點滋補的東西。」

李鼎點點頭,舀了一碗湯喝;卻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裡有好些話,卻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這時候就說?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來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認,但心事仍舊在心裡;要先看看她的態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無非少幾個錢花。」

「不!」李鼎覺得不能不辯,「如果只是我少幾個錢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嘆口氣:「唉!實在說不出口。」

「為什麼?」

「說出來徒亂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著急?」

李鼎倒並不是故意以退為進;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釘住了問,他也就樂得一步一步試探。說到這裡,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罷,如果再問下去,他就要實說了。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裝糊塗,也並不表示關切;只說:「事緩則圓,過兩天慢慢商量。」

這是什麼意思?李鼎不免自問;看樣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說是事緩則圓?偌大虧空,如何可緩,如何得圓?

這樣想著,愈覺鬱悶;李鼎到底年紀太輕,還欠沉著。震二奶奶看在眼裏,不免憐惜;橫一橫心,決定談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說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來跟我商量什麼?是不是?」

「是!」李鼎硬著頭皮回答。

「那麼你說吧,她想借多少?」

這讓李鼎遇到難題了!獅子大開口,自己都覺得太過分;囁嚅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了句:「要請你幫很大一個忙。」

「大到什麼地步呢?總有個數目吧?」

「這就不敢說了。反正,我爹的虧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爺彌補虧空,我可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而且,我這筆錢,也只能借給你。」

「是,是,借給我,借給我!」李鼎一迭連聲地說:「我領表姊的情。」

「你這麼說,我就大大放個交情給你。」震二奶奶說:「不過也要看你的運氣。」

「這話怎麼說?」

「我有兩筆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來多少?都借給你。」

「噢,」李鼎很謹慎地問:「多少呢?」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萬。」

「少呢?」

「三萬。」

李鼎大喜;有三、五萬銀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兩語之間,便談成了這件事,更覺痛快。雙肩一輕,身子像飄了起來似地;不由得便離了座位,長揖到地。

「表姊,」他說:「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恨不得把一顆心掏給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著;眉梢眼角,飄出一現忽隱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再跟你說假話,我還成個人嗎?」

震二奶奶不作聲,站起身來,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間嘓嘓有聲;喝完喘了口氣,手扶桌角,背著李鼎靜靜地站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就這時候,更鑼又響了;李鼎在這裡已逗留了一個更次。

「不早了!」震二奶奶轉過身來說。

「是的!」李鼎不情願地說:「我該走了。」

「你怎麼走法?」

李鼎一楞,不知她這句話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說:「自然是從中門出去;梁嬤嬤不是派了人在應門嗎?」

「是的。本來你可以走備弄走的。」震二奶奶問道:「備弄的門在那裏,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盡頭,有一道夾牆,聽人說就是府上的備弄。不知道門在那裏?」

「由那面夾牆進來,左首有三道門,通三個院子;最後一道門推進來,就看到我這裡了。」

「嗯,嗯!我懂了。」話一出口,李鼎才發覺有語病;所「懂」的只是備弄進出的方位,並不懂她為何要說這些話,因而又補了一句:「表姊還有什麼話?」

震二奶奶走過去將鑰匙握在手裏;背著李鼎說道:「記著是最後一道門,也是第三道門。」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將話聽錯了,但開那道門的鑰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裏,並未看錯;亦就可以證明自己並未聽錯。如今要考慮的是,應該作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卻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錦兒,打燈籠送鼎大爺回去。」

於是錦兒點燃紗燈;另外找來一個小丫頭,提著火缽,好為李鼎臥室中的火盆續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終不給他有說什麼私話的機會。

李鼎實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錦兒是不是無話不說?因為他確實需要一個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則盲人騎瞎馬般亂闖,會闖出一場大禍。

「請吧!」錦兒把紗燈舉高了說。

「好!」李鼎靈機一動,故意這樣道別:「明兒見!」

話是向震二奶奶說,眼卻瞄著錦兒;看她眨了兩下眼,頗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趕緊再回頭去看震二奶奶,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聲音中帶著不悅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錦兒一定會有話說;應該替她倆騰出一段工夫來。

「等一等,我要解個小溲。」他向小丫頭說:「你帶我去。」

就在院子裏牆角落,有個上銳下豐,帶門的木罩子,裡面是一隻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卻仍舊要這麼說,小丫頭不敢違拗。只好帶了他去。

果然,解衣轉身之際,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對面在談話了。李鼎這時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裏,錦兒必有話說。

「喏,」錦兒用手向外一指,「炭簍子在那裏,去撿一籃子炭來;挑一挑,別太大,也別太小。」

小丫頭被調開了:錦兒在撥紅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臉上是有話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

「錦兒,」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話要說?」

「是的。」錦兒問道:「二奶奶跟鼎大爺說的話,倒是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

「那麼,還是『明兒見』?」

「『明兒見』就用不著打備弄走。不過,錦兒,」他低聲說道:「我有點兒怕!讓人瞧見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從沒有人到井弄裡面去的。」錦兒答說:「這裡到井弄並不遠,稍為留神一點兒好了。」

「好吧!我來。」

「鼎大爺,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強。」

一聽她的話,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話中,帶著萬般無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糾纏,無法擺脫似地。這不但將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恥的蕩婦;也貶瀆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帶為生的軟骨蟲,想起來都會噁心。

自己的話和態度都大錯特錯;但李鼎覺得不應該解釋,應該讓錦兒知道他有決斷。於是想了一下說:「我跟你們二奶奶一樣,什麼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會去。」

「鼎大爺,這不是賭氣的事。」

「錦兒,」李鼎這一次的反應很快:「你完全誤會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說。」

錦兒還想再說,聽得小丫頭的聲音,便住了口。於是李鼎說道:「把炭擱下吧,我自己來。天不早了,你們趕快回去睡吧!」

錦兒會意,帶著小丫頭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來細想;擺落雜念,唯餘綺思,頓覺有種莫名的興奮。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很敏銳了;想到那條只去過一兩回的井弄,路徑曲折,如在目前。同時也想到,危險不在去路,而在歸途;倘或從夾牆中出來,在井弄中遇見曹家下人,那時恐怕除了跳井,別無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要冒的就是這個險!不必去細想,倘或狹路逢人,如何閃避解釋?因為根本就是閃避不了,解釋不清的。如今只問自己,敢不敢冒這個險?

以李鼎的性情,當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輸;而且也不願失信於婦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將臨走以前該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燭小心;第二是不能驚動曹寧。於是檢點了火盆、吹滅了油燈,躡足出室,很小心地關上房門;步步為營地繞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傳說是個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頭,別處的井都會乾涸,唯獨這口井不過深個兩三尺而已。

因為如此,從前明永樂年間,這裡還是漢王高煦的賜第時開始,這口井就保留了下來;只為密邇內宅,因而特築一道圍牆隔開,兩牆之間的長巷,便稱之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來;因為這口井的水質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準僕婦丫頭,在井邊汲水洗滌,怕有污水,迴流入井。大廚房專有一個擔水伕,挑了這井中的水,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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