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茂陵秋 一之2

佛老四叫佛林,與李家同旗;不過他不是包衣,而是漢軍,本姓楊。這佛林是「八阿哥」貝勒胤禩的心腹之一;官拜從四品的二等護衛,他跟李鼎有夙緣;四年前頭一次相見,便有相見恨晚之感。這四年中他到過蘇州好幾次;每次來非李鼎相陪不歡。所以當李鼎到達他父親的別墅,專門用來接待達官貴人的萃春園中,佛林頓覺胸懷一暢,來不及穿長衣服,趿著拖鞋便迎了出來。

「哥兒啊哥兒,總算把你盼到了!」

佛林老遠就喊;李鼎還來得及行禮,先雙腿一蹲請個安;站起身來疾行數步照樣再行一禮,這是不像磕頭那樣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顯著交情深厚的「請雙安」。

這雙安一請,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說:「四爺沒有過江,就該給個信,讓我好接你去。事先一點風聲沒有;我還核計著,總得月底才到,不想這麼快就來了。」

「咱們先不提這個;我替你引見一個朋友。」佛林揚臉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個蒙古人,名叫巴顏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階還低一等,是從五品的三等護衛,但以年齡較長,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稱。李鼎自居於晚輩,叫他「巴大爺」,很恭敬地請了個安;巴顏阿木訥而謙虛,照樣還了個禮,寒暄數語,便斂手旁坐,再無別話了。

「老弟臺,」佛林指著巴顏阿說,「他的差使碰了個釘子,得求你老太爺;既然你來了,我想跟你說也一樣。」他轉臉問巴顏阿:「單子呢?」

巴顏阿一語不發,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經過佛林轉到李鼎手裏,看上面寫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務一人;年輕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是這麼回事——。」

佛林告訴李鼎,「八阿哥」整治園林,業已動工;還要在府裏養個戲班子,須覓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認為只有蘇州才有這些好手。此外還要找兩個「護院」;要「年輕有真功夫」。至於特派巴顏阿來辦這個差使,是因為他是摔角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沒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試得出來。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辦事;那知蘇州府是個書獃子,竟說要申詳上頭。這不是開攪嗎?」

佛林談到這裡,李鼎完全明白了,向來親貴王公差人往各省採買物件,辦理私務,都是責成地方官辦差供應;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搖撞騙,地方官無從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謹,只求早離轄境,以致歹徒的膽子越來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發生了假冒「誠親王胤祉巡視五省」的驚人騙局。

這個假冒誠親王的騙子名叫孟光祖,大搖大擺地出了京,自稱「奉旨巡視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員,跪接跪送,供應極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為直隸巡撫趙弘燮手下,看出破綻,於是一面奏聞;一面查拿,孟光祖凌遲處死。

為此,迭有上諭,嚴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搖生事;而且定下兩條律例,一條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撫奏聞。如無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馬者,即行參究,詐騙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應,革職治罪;督撫隱匿不報,降二級調用。另一條是,皇子差人採買物件,應將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將情由聲明所指稱之皇子,並將物件呈送。

這是為了防止假冒,如果確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別論。不意蘇州府公事公辦,要照上諭辦理;而凡此治園林、立戲班、雇護院,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據實上奏,也許天顏震怒,八阿哥胤禩會受嚴責。所以佛林說蘇州府是「開攪」。

巴顏阿賦性平和,拙於交際;只好知難而退,來請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氣,不是好打發的人,只為離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萬萬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這口氣,只求讓巴顏阿能夠交差。

「請放心!」李鼎滿口應承,「我一定能讓巴大爺圓滿交差。擅做砌末的人,現成就有在那裏;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興人張南垣,他有個孫子,能傳祖業,我明天就託人去接頭;會武的,有點難,蘇州府不出這種人材。不過也不要緊,可以到江寧去找。」

「那就重託了!」巴顏阿介面說;站起來抱拳作了個揖。

「言重,言重!交給我就是。」李鼎緊接著問道:「佛四爺,你還記得妙紅不?」

提到「妙紅」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驚喜之狀,漸變躊躇之色,復歸平靜之態;點點頭說:「咱們先說兩句私話。」

聽得這話,巴顏阿很知趣地站了起來;「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說:「失陪,失陪!」

「對了!」佛林說道:「你舒舒服服洗個澡,等著我;回頭有你的樂子。」

「是了!我聽你的招呼。」巴顏阿向李鼎又說一句:「失陪。」隨即轉身而去。

佛林看他去遠了,方始低聲說道:「我在京裏聽說,你老太爺近年的境況不怎麼好?有這話沒有?」

李鼎是紈袴子弟,最好虛面子;兼以年輕臉皮薄,一聽他這話,臉就紅了,含含糊糊地答說:「也不怎麼樣。」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說道:「你跟我說實話。」

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李鼎不善於哭窮訴苦;依舊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脾氣,「自然不比前兩年。」他說:「不過,也還過得去而已。」

「既然過得去,我可要老實說了。我這趟差使,你想必已經知道了。八爺有一萬兩千銀子在你老太爺那裏,我想支一半。」

聽得這話,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說老實話,否則也許三千銀子就能打發,而且還的是正項,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債務。這跟為了過關,白墊上四千銀子,大有出入。

不過亡羊補牢,亦尚未晚;一轉念間,硬著頭皮說道:「佛四爺,不瞞你說,情形雖還不錯;不過江南是所謂『五荒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現款調度比較難;家父預備了四千銀子在那裏,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湊付著花?」

「嗐!」佛林微有不滿;率直說道:「老弟台,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拿你當自己人,請你說老實話;你怎麼跟我耍花招呢?」

李鼎惶恐異常,竟訥訥然地無法辯解,只是脹紅了臉,連連認錯;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好了,好了,說過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銀子吧!不過,」佛林提出條件,也是請託:「你得替我辦兩件事。」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說:「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從。」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禩貝勒想買兩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順,要禮節嫻熟,這都還不難;難的是要天足。否則,不合旗下的規矩,而且小足伶仃,趨走不便,何能當差?

「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難色,「江南人家女兒,不纏足連找婆家都難;大腳丫頭非醜即蠢。而況時間又是如此侷促。」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說:「多花幾文,多僱人去找;以蘇州人材的出色,我想亦不見得沒有。」

「好吧!勉力為之。佛四爺,請你再說私事。」

「私事就要談妙紅了。」佛林率直說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原來是要為她贖身!」

李鼎心想,這件事也很難辦;妙紅的假母是勾欄中有名的厲害腳色,慾壑難填,只怕兩千銀子都辦不下來。果然如此,難題又落在自身;因為很顯然的,佛林自有那一萬兩千銀子的憑藉;方才承諾「只使四千銀子」,無形中有個附帶條件,此數能讓他了卻公私兩事。否則,就不是這樣好打發了。

轉念到此,他已完全瞭解,只要將他的差使辦妥當;復能償他的藏嬌之願,欠禩貝勒的一萬兩千銀子,縱不能一筆勾銷,眼前的這個關,坦然可過。然則佛林的公私兩事,亦等於就是他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處。

於是李鼎凝神細想了一會說:「佛四爺,你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辦妥當。不過你得聽我的。」

「好啊!只要你有這句話,我為什麼不聽你的?」

「我也不是見識、閱歷能高過佛四爺去;只是本地的花樣,懂得多一點兒而已。」李鼎要言不煩地說:「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紅見面。」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樣了:「你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

花叢中奧妙無窮,其中的道理要講清楚了,便等於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臨時起意,打算著先向妙紅的假母探探口氣;倘或獅子大開口,竟連還價亦無從還起,便要出之以勢劫的下策。要這樣做,就必須滴水不漏,極其隱秘,所以佛林不宜與妙紅見面,免得引起驚疑。

當然,這話一時還不便說破;李鼎只這樣答道:「無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爺若要好事成雙,一勞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好吧!忍吧!」佛四爺嘆口氣,「那麼,今天幹點兒什麼呢?」

「只不過不到妙紅家,別處還是可以去。」

聽這一說,佛林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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