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秣陵春 第九章

到得黃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趕了來照料,打開食盒,見是蜜炙火方、八寶翅絲、薺菜春筍;一碟網油鵝肝是生料;另外還有燻魚、醉蟹、蚶子、風雞四個碟子;一大碗雞湯魚圓。紅黃綠白,論色已讓李紳頗有酒興了。

「曹家的菜是講究。」魏大姊說:「這薺菜春筍,起碼還有半個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經有了。」她緊接著又問:「李二爺,你甚麼時候吃?」

「勞你駕,叫人把菜拿到大廚房熱好了;我就吃。」

「大廚房怎麼能熱這種細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說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籠去蒸;其餘的菜,只好在這裡現熱現吃。」

說著,不容李紳有何意見,掉身便走;不多一會,只見兩個夥計,一個捧來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爐;一個一手提著活腿桌子,一手提隻大籃,裡面裝的是鐵鍋與作料;魏大姊跟在後面,已繫上圍裙,手捏一把杓子,是她自己來動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爐,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讓夥計端到大廚房去回蒸,然後抹桌子、放碗筷,擺好冷葷碟子,燙上酒來,喊一聲:「李二爺請來喝酒吧!」

接著,先熱薺菜春筍,再炸鵝肝;支使小福兒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圍裙,攏一攏頭髮,洗了手進屋。

「酒菜大概夠了。」她說:「留著翅絲、火方、魚圓湯做飯菜。慢慢兒喝吧,要吃飯了,讓小福兒叫我。」

說完,一扭身進了李紳臥室;不知道她去幹甚麼?主僕二人都感詫異,李紳呶一呶嘴;小福兒會意,走過去探頭一望,只見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將一本攤開的書收攏。

「魏大姊!」小福兒急忙攔阻:「你別動二爺的書!」

魏大姊一楞;招招手將小福兒喚了進去,小聲問道:「二爺的書,為甚麼不能動?」

「二爺正看到這兒,你把它一閤上,回頭二爺就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兒又說:「收書有收書的法子。」他拿起一張裁好的紙條,夾在書中,方始閤攏。

「我懂了!」魏大姊說:「你伺候二爺喝酒去吧!」

「還有,寫得有字的紙不能丟!反正二爺的書桌,你最好少動!」

說話的語氣不大客氣,李紳在外面聽見了便喝一聲:「小福兒!」

小福兒不敢再多說,悄悄走了出來;李紳便教訓了他幾句,說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勞,應該感謝,何得出以這種不禮貌的態度?

「二爺別說他!」魏大姊趕出來笑道:「倒是我應該謝謝小福兒,他讓我學了個乖。來!」她將小福兒一拉:「幫魏大姊去打盆水來。」

小福兒乖乖地跟著她走了。打了水來,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又不斷指使他幹這幹那。神態之間,真像大姊之於幼弟。

「行了!」她說:「你把髒水端出去潑掉;到大廚房去把蒸著的火腿拿來。二爺該吃飯了。」

李紳的這頓飯,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紅光滿面地站了起來,魏大姊已將一條冒熱氣的手巾遞了過來。

「茶沏上了,在裏屋。你喝茶去吧,該我跟小福兒吃飯了。」

「多謝,多謝!今天這頓飯可真好!」

說完,李紳掀起門簾,入眼一亮;臥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條,硯臺、水盂都擦洗過了;七八本書疊得整整齊齊,書中都夾著字條。坐下來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買的「板橋雜記」。心裡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筆下的舊院風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婦,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長姊的姿態,慈母的情意與小福兒共餐。他對蜜炙火方特感興趣,她便一筷不動,連碗移到他面前,網油鵝肝還剩下三塊,她亦都挾了到他飯碗裏。

一面吃,一面小聲談話;小福兒不知不覺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紳跟繡春的情形,傾囊倒筐般都告訴了魏大姊。

吃完飯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櫃上看一看,交代一個得力夥計,說她有些頭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後回到臥室,重新洗面攏髮,淡掃蛾眉;戴上銀頂針,拿著針線包,重到李紳身邊。

「今天可把你累著了!」李紳放下筆來,看著她問:「怎麼還不睡?」

「還早。」魏大姊答說:「我看二爺袍子跟馬褂上,好幾個紐襻綻線了,趁早縫好它。」

「多謝,多謝!真是過意不去。」

「這有甚麼!還值得一聲謝?」

說著,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馬褂,坐下來仔細檢點。李紳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筆來。

「二爺在寫甚麼?」她隨口問說:「做文章?」

「不是,寫信。」

「家信?」

「也可以說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麼叫「也可以說」?魏大姊心中納悶,卻未問出口來。

李紳將信寫完,開了信封;接著便開箱子,取了四個用桑皮包著,出自藩庫的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連信放在一邊。然後收拾筆硯,攤開書來看。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覷之中,到得此時,便站起身來,去取茶碗,要替他續水。行走無聲,直到一隻五指用鳳仙花染得鮮紅奪目的白手,驟然出現在眼前,李紳方始警覺。

擡眼看時,她那雙水汪汪、眼角微現魚尾紋的鳳眼,也正瞟了過來;她平時頗為莊重,在李紳心目中,是個正經能幹的婦人;因此,對於她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動,而是一震。

等將茶碗續了水送來,她也就換了個位置,坐在李紳旁邊的那張椅子,不過依舊低著頭釘紐襻。李紳的書當然看不下去了!側臉望去,只見她鬢如刀裁,髮亮如漆;皮膚白淨,只頰上有碎芝蔴似的幾點雀斑,反增添了幾分風韻。

「魏大姊,」李紳問道:「你有沒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會住到娘家來了。」她看了他一眼,仍舊低著頭作活。

「你夫家姓甚麼?」

「姓諸。言者諸。」

「那位諸大哥過去幾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說:「七年。」

李紳一半關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無孤可撫,何以不嫁?若說守節,也不應該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樣子就魯莽些也不致遭怪,便問了出來:「魏大姊,我有句話問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諸大哥守一輩子?」

魏大姊不作聲,但睫毛忽然眨動得很厲害;彷彿在考慮應該怎麼回答。

李紳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說:「我不該問的。」

「不!也沒有甚麼不能問的。」她擡起頭來說:「先是為了想幫幫我爸,根本沒有想到這上頭,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點不晚。」

「真的?」

「我不騙你。」

「誰會要我呢?」魏大姊又把頭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嘆氣未畢,忽然驚呼;只見她趕緊將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著;原來不小心讓針扎著指頭了。

「不要緊吧?」

「這算甚麼!」魏大姊咬斷了線頭,站起身來說:「二爺,你身上這件棉襖的領子快脫線了,請換下來,我替你縫幾針。」

「不!」李紳畏縮地笑道:「我最懶得換衣服。」

她看了一下說:「不換下來也不要緊。你把頭擡起來。」

撂下手中的馬褂,她不由分說,來替李紳縫領子;先伸手去解他的衣領,兩指觸處,讓他癢癢地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這樣下手,可能針會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禮,趕緊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舊在解他領子上的紐扣。李紳心想,看樣子她是誤會了,以為他藉故討她的便宜。於是身子向後一縮,想掙脫她的手。

「別動!」魏大姊連人跟了過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紳無奈,「我脫下來吧!」

魏大姊倏然歛手,退後一步;雙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間,微偏著臉看他;雖未開口,卻等於問了出來:你是怎麼回事?不過一舉手之勞,就這麼繁難?

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紳自己去解紐釦;魏大姊等他卸脫那件舊藍綢子的薄棉襖,隨即將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縫好了領子,再換回皮袍。然後眼也不擡地撥灰掩炭,檢點了衾枕茶水,說一聲:「早早安置吧!」翩然轉身而去。

她已經走到門口了,李紳才想起一件事,趕緊喚住她說:「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託。」

等她回身,他拿桌上的一封銀子、一封信,託她派人送給王二嫂。她是記慣了賬的,學著識了好些字在肚子裏;一看信封上「繡妹親啟」四字,臉色勃然而變。

但是,她很快地恢復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紳也根本沒有發覺她神色有異,所以她仍能從容不迫地問:「是不是明兒一定得送去?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緊,不要緊!後天也可以。」李紳在想,反正這一回跟繡春見面,已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