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秣陵春 第七章

接下來是錦兒向石大媽有話有東西交代。交代的東西是二十兩銀子,一小塊麝香;話只一句:「另外的藥,你自己配吧!」本來還帶了一支舊珠花,想讓她拆線重穿,藉以遮鳳英的眼睛,如今當然不必多此一舉了。

石大媽亦是心照不宣,無須多問,只有個心願,「錦姑娘,」她陪笑說道:「都說南京織造府跟皇宮一樣,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讓我開開眼。」

「本來就是皇宮嘛!」錦兒淡淡地答說:「等你把繡春的病治好了,少不得會讓你開開眼界。」

答了這兩句話,錦兒不容她多說,站起身來就走;繡春卻在堂屋裏攔住了她:「錦兒,你無論如何到晚上再回去!」她哀求似地說。

錦兒面有難色,好久才說:「這樣吧,我吃了飯走。」

繡春也知道,必是震二奶奶還有很要緊的事要差遣她;延到午後回去,她已是擔著很大的干係,便點點頭說:「也好,我讓我嫂子去弄幾個菜。」

「不!不!」錦兒攔住她說:「吃飯是假,好好兒說說話是真。你請你嫂子陪客吧,我也有些話要告訴你。」

石大媽倒也很知趣,聽得這話,搶著說道:「陪甚麼?我哪算是客?我這會就上街,順便把藥配了回來。」

繡春怕她不認識路,將大寶喊了來,給了他十來個銅錢,讓他陪著石大媽上街,一再關照:別走遠了!只在近處逛逛。然後關上了大門,轉身笑道:「這個老幫子,真受她不了。」

「也只有這種人,才能幹這種事;受不了也得受她的。」錦兒招招手說:「你來!奶奶有樣東西給你。」

於是兩人回到繡春屋子裏,錦兒將一個手巾包解開來,裡面是一個錫盒;揭開來,已泛黃的棉花上置著一隻吉林人蔘。

「二奶奶說,這是真正老山人蔘,給你陪嫁。」

單單用人蔘來陪嫁,似乎希罕;不過細想一想,也不難明白,是怕她服了石大媽的藥以後,失血過多,用來滋補。只是不肯明說而已。

「我想,人蔘也不是好亂用的。既然她有這番好意,你就收著再說,等吃了藥看,如果身子太吃虧;我跟二奶奶說,找大夫來給你看。」

「我自己知道,身子我吃虧得起。就是那一陣,想起來害怕。」繡春不勝依戀地說:「我真想你能在我旁邊!無奈,是辦不到的事。」

「是阿!就是辦不到。不過,跟你嫂子說破了也好;她會照應你的。」

繡春點點頭,欲語還休地遲疑了好一會,終於問了出來:「二爺怎麼樣?」

「你是說,太太把鳳英叫了去,交代了你的事以後?」

「是啊!」

「那還用說?彆扭鬧到今天還沒有完。」

「鬧到今天還沒有完?」繡春蹙著眉說:「那不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嗎?」

「不!是暗底下較勁,表面看不出來甚麼,當著人更是有說有笑;一回到房裏,二爺的臉就拉長了,摔東西,尋事罵人。」

「罵誰呢?」

「還不是那班小丫頭子倒霉!有一天連我也罵了。」

「連你都罵了!」繡春不勝咎歉地:「怎麼呢?你又沒有惹他。」

「故意尋事嘛!」錦兒倒是那種想起來都覺得好笑的神氣:「有一天請客,忽然想起來要用那一套酒杯——。」

「那一套酒杯?」繡春打斷她的話問。

「不就是那套會作『怪』的酒杯嗎」

這一說繡春想起來了,「是那套從東洋帶回來的,甚麼『暗藏春色』的酒杯不是?」她說:「那套酒杯我收到樓上去了。」

「怪不得!我遍處找,找不著;二爺就咧咧喇喇地罵:『我就知道,你們齊了心跟我過不去!只要是我看得順眼的,你們就看不順眼,非把它弄丟了不可!』又指到我臉上問:『為甚麼二奶奶的話你句句聽;我二爺的話你就當耳邊風?』」

「這不是無理取鬧嗎?」繡春問道:「你怎麼回答他呢?」

「我理他幹甚麼?倒是二奶奶看不過了,從裏屋走出來說:『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是我叫繡春收起來了。你二爺看得順眼的東西,我們敢把它弄丟了嗎?如果即時要用,只有派人把繡春去接了回來。不過,你得先跟太太去說一聲兒!』二爺一聽這話,跳起來就吼:『你就會拿太太這頂大帽子壓我!』不過跟放爆竹一樣,只那麼一響;說完了掉頭就走,甚麼事也沒有。」

繡春覺得好笑,但笑不出來。心裡自不免有些難過。不過,她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心硬膽大四字以外,她不能有別的想法;只希望順順利利過了二月初二,因此對震二爺夫婦鬧彆扭一事,還得問下去。

「二奶奶呢?說了甚麼沒有?」

「她用不著說甚麼!二爺這種樣子,她早就料到了,一再跟我說:『你別理他!反正這件事咱們沒有做錯;只要繡春嫁得好,就行了。』」錦兒將臉色正一正,說她自己要說的話:「繡春,你千萬要爭氣,幫紳二爺成家立業。運氣是假的,自己上進是真的;女人嫁了人都會走幫夫運,就怕得福不知,總覺得事事不如意,一天到晚怨天恨地,尋事生非,丈夫正走運的時候,都會倒霉,哪裏還有幫夫運?你當然不會;不過我怕你太能幹、太好強,凡事不肯讓紳二爺吃虧;那樣幫夫又幫得過分了,也不是甚麼好事。」

「我知道。」繡春握著錦兒的手,很誠懇地答說:「我不會跟二奶奶學的。」

錦兒深深點頭,「你說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從明天起,我每天會打發人來看你。」她突然想起,「你存在帳房裏的那筆款子,我跟張師爺說過了,要提出來;張師爺說:是每個月十五的日子。就在十五提好了,算利息也方便些。」

「那就託你。」繡春將存摺交了給錦兒,很高興地說:「這筆錢我分作四份;自己留一份;一份給我二嫂;一份半孝敬我爹;還有半份給我那個不賢惠的大嫂。錦兒,你看這麼分派好不好?」

「好得很!」錦兒站起身來說:「明兒一早,我仍舊打發上次來過的那個老婆子來看你。你想吃點兒甚麼,我讓她捎了來。」

「我——,」繡春偏著頭想了想說:「那種顏色像鼻煙,帶點苦味的西洋糖,叫甚麼?」

「你怎麼想起這玩意?那叫朱古力;上次四老爺帶回來兩盒,說是皇上賞的。孝敬了老太太一盒;老太太留著給芹官;芹官還不愛吃,這會兒不知道還有沒有,看你的造化吧!」

※※※

「二嫂,」石大媽跟著繡春這麼叫,「藥是齊備了,還得一樣東西,要個新馬桶。」

「喔,那得現買。」王二嫂看一看天色,「這麼晚了,又是正月裏,還不知道辦得來,辦不來?」

「二嫂,這得費你的心,務必要辦到。為甚麼呢?」石大媽放低了聲音說:「如果有東西下來,我好伸手下去撈;另外包好埋掉。這樣子,不就穩當了嗎?」

「啊,啊,不錯。」王二嫂心想:如果料理得不乾淨,傳出風聲去,王二嫂的小姑養私娃子,怎麼還有臉見人?

「那,請二嫂就去吧!我來配藥。」

藥是從三家藥店裏配來的,一一檢點齊全;石大媽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繡春,要一把戥子。

「戥子沒有。」繡春問道:「幹甚麼用?」

「秤藥。」

「有天平,也是一樣的。」

「天平,我可不會用。」

「二嫂會。」

「她有事出去了。」石大媽說:「你來幫我看看好了。」

等繡春將天平架好,石大媽便將錦兒帶來的那塊麝香取了出來,放在秤盤裏。

「姑娘你秤秤看,多重?我看總有五六錢。」

繡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秤好了來的;恰好是五錢。

於是石大媽用把利剪,剪下五分之一;看看藥,又看看繡春,躊躇不定。

「石大媽,」繡春不由得問:「是那兒不妥?」

「我在琢磨、麝香該下多少?」石大媽擡頭又看繡春,「姑娘,平時身子很結實吧?」

「嗯!」繡春答說:「我從來都沒有病過。」

聽得這話,石大媽毫不遲疑地又剪下一塊,繡春秤得很仔細,用砝碼校平了,是兩錢三分。

「兩錢三分就兩錢三分。」石大媽說:「你的身子結實,經得住。」

聽她這麼說,繡春心裡不免嘀咕,「石大媽,」她怯怯地問:「怎麼叫經得住?」

「你的血旺,多下來一點不要緊。」石大媽說:「藥力夠了,就下來得快。」

「喔,」繡春又問:「服了藥,多早晚才會下來?」

「不一定,有的快,有的慢;反正有一夜工夫,無論如何就會下來了。」

「那就早點服藥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最好半夜裏下來,省得天亮了驚動左鄰右舍。」

繡春心裡忽然浮起一種警悟:自己的終身——這件人人看來都是好事的喜事,甚麼都已妥當;甚麼都可放心,如今唯一的關鍵,是要把肚子裏的這塊肉,順順利利地拿下來。

她在想,這一點石大媽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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