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秣陵春 第四章

就在震二奶奶動身的前一天,傳來一個令人心悸的消息,鎮江對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隻赴任的官船,為一夥明火執仗的強盜所搶劫,刀傷事主,還擄走了上任新官的一個姨太太。這夥強盜,有的說來自太湖;有的說是鹽梟,年近歲逼,飢寒驅人,迫不得已做下這麼一件案子,被擄的姨太太已經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蹧蹋過了!」李煦跟四姨娘說:「勸震二奶奶過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運氣壞透了!別再出事;我想起來都怕。」

「勸姑太太過了年走,也許還辦得到;震二奶奶怎麼行!人家別過年了?」

「你不管,先勸一勸再說。」

「一定辦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麼樣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說,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麼想?把李煦請了來商量,李煦認為只有一個法子,請水師營派兵護送。

「這又好像太招搖了!」曹太夫人不以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為然,她的膽亦很大,「其實亦無所謂!一闖就闖過去了。我不信我會那樣子倒霉,偏教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說:「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願小心;耽遲不耽錯。」

「遲也遲不得!」震二奶奶皺著眉說:「多少事在等著我,這兩天我想起來都睡不好覺。」

剛談到這裡,李鼎趕來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搶案,跟李紳談起,覺得他有個看法,非常之好,特地來告訴他父親。

「紳哥說,水路千萬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聽見李紳,便無名火發;當時喝道:「他懂甚麼?」

「舅公,」震二奶奶勸道:「且聽聽他是怎麼說?」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親不作聲,才又往下說道:「這幾天冷得厲害,河裏會結冰;萬一拿船膠住了,就不遭搶,也是進退兩難,那一下費的勁可就大了!」

「啊!一點不錯!」震二奶奶說:「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紳哥也說,起旱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來還爽利。署裏派個人,再派兩個護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這好!」震二奶奶轉臉問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來得好!」

「不管是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靖,總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說:「要嘛,讓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裏都方便。署裏至多派個筆帖式;那班滿州大爺的譜兒太大,幫不了忙,只會添麻煩。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馬上就要出殯了,怎麼趕得回來?」曹太夫人說:「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個人,就怕大哥不願意。」

「沒有那話!」李煦不假思索地說:「只要姑太太覺得誰合適就派誰;我為甚麼不願意?」

「那就請你紳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對李鼎說:「他出的主意不錯,必是個很能幹、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著他父親。

李煦果然不大願意,但話已出口,不便更變;再則也實在找不出別的親屬可當護送之任,只好點點頭:「就讓他送!你把他找來,讓姑太太交代他幾句話。」

「我這就去。」

李煦不願見這個侄子,託辭去交代錢仲璿,轉身走了。曹太夫人望著四姨娘笑道:「我說得不錯吧!你老爺果然不願意。」

「姑太太別理他!紳二爺送去很妥當。」

「他的號,叫甚麼?」

「叫縉之。」

「對!叫縉之,我想起來,縉紳的縉。」曹太夫人又問:「我聽說縉之打算回山東去,有這話沒有?」

「我也聽說了。不過不便問,一問倒像真的要攆他走似地。」

曹太夫人不作聲;心裡另有盤算,一時也不肯說破,只談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種荒村野店的苦況,別說不曾到過北方的四姨娘,連震二奶奶都未曾經過,因而聽得出了神。

正談得起勁,只聽門外人聲;丫頭打了簾子,先進來的是李鼎,「紳哥來了!」他問:「是不是讓他進來?」

「既然請他護送,也就不必迴避了!」曹太夫人這話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請進來吧!」

於是李紳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叫聲:「大姑!侄兒給大姑請安。」說完,趴在地上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

等他站起身來,震二奶奶已經預備好了,一面襝衽為禮;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紳表叔!」

「不敢當!」李紳還了一個揖。

「快過年了,還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李紳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搶著說道:「還不知道紳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為定局了!」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李紳問道:「那天動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曹太夫人躊躇著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法?」

李紳懂她的意思,「怎麼走法」不是問路途,是問轎馬。江南水鄉,汊港縱橫,只要不是深山,幾乎就沒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遠門,全由水路;至於短短陸路,譬如燒香、上墳、或者十幾二十里以外探親,有錢坐轎子、沒錢坐「一輪明月」的小車。若說像北方起旱的大車,江南只用來拉貨,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當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頭。第一是塵沙甚大,就有車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顛簸得厲害;第三是這種數九寒天,凜冽西風,撲面如刀。

「當然不能坐車。」李紳答道:「別說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來,不把骨頭震散了,也凍僵了。只有坐轎子。」

「坐轎子自然好!轎班一路擡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裏的大轎了!」李紳說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裏打尖、那裏宿夜,都定規了準地方。轎子是一天一晚,預先雇好了它!」

「紳表叔算計得一點不錯?」震二奶奶大為高興,「這是跑驛站的辦法,『換馬不換人』,一班轎伕趕幾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還是我舉薦得不錯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紳說道:「縉之,就都託你了,我們聽信吧!」

「是,」李紳答說:「我想,明天來不及;準定後天動身好了。」

「原定後天動身。」震二奶奶問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後天也來不及。」

「不要緊!這條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棧比較乾淨,我都知道,告訴他們到那裏接頭就是了。」

話雖如此,李紳亦須稟明而行。李煦對於隔站換轎,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張住客棧,因為由蘇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蘇州織造衙門,或者揚州鹽院有關係的殷實商人,可作東道主。

同時,李煦認為應該加派李鼎護送;雖不必到南京,至少亦應送到鎮江。

這番盛意為曹太夫人與震二奶奶堅決辭謝了。因為已過臘八,家家都在忙著過年,不便打擾;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誤了歸程。至於李鼎送到鎮江,一來一往怕趕不上出殯;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個人忙不過來,也得李鼎在家,幫著照料。

這都是實情;而況李煦作此主張,無非籠絡,意思到了,目的也就達到了,所以並不堅持。

※※※

一主兩婢,三乘轎子,護送的是李紳與兩名護院,張得海、楊五;另外是李家的兩男僕,李才、李富;李紳的小廝小福兒;曹家的一個老僕曹榮。除了兩名護院騎馬;其餘的都坐車,是拿織造衙門運料的馬車加上布篷、鋪上棉墊,坐人帶裝行李,一共用了五輛。車把式加馬伕,一行恰好二十人。

動身這天雖冷,但無風而有極好的太陽;加以沿運河的塘路,因為是南巡御舟縴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當平整,無論車馬轎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陽啣山時分,便已到了無錫。

照李紳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總管溫世隆,在東關最大的招賢客棧包了一大一小兩個院落;小的那個院子只得三間房,正好歸震二奶奶帶著她的兩個丫頭住;李紳住在大院子裏,一個人佔一間房,其餘的人,兩個、三個一間,勉強夠住。

「老曹,」李紳第一天落店便立了個規矩:「你家二奶奶那裏,歸你照應;我特為把你跟兩位護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間屋,不但為了照應方便,也為了看守門戶,不論甚麼人不準進小院子!今天住無錫、明天住常州,後天住鎮江,都是這麼辦。請你記住了!」

「是!」曹榮答說:「不過那間屋只擺得下兩張床。」

「兩張床夠了!你一張;兩位護院的合一張!」

「啊,啊!」曹榮敲一敲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真糊塗了!護院的巡夜,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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